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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二章 当她的世界迎来终结(四)

  【7:10】

   【罗德岛 医疗部长办公室】

  

   绿色的菲林医生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桌面上的石英钟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行走着,明明指针前进的速度应该是恒定不变的,但是在凯尔希眼中这根漆黑纤细的指针似乎时快时慢,屏住呼吸才能听清的微弱滴答声在她耳边不断回荡。

  

   没人知道追求进步与效率的凯尔希为什么会选择在桌子上摆放一块石英钟表,明明通过罗德岛的制式终端就能够准确知道当前的时间,为何要选择这种复古,易坏的老物?

  

   华法林问过她,没有得到答案。

   阿米娅问过她,得到的答案是“想要更仔细地触摸到时间的流动“。

   博士没问过,因为男人知道凯尔希舍不得这块表,单纯是因为这是自己送她的礼物。

  

   看着秒针又走完了一整圈,凯尔希才稍稍回过神来,将视线转移到手中的终端上。

   终端里留着一则信息,是5分钟前发送过来的,发信人是博士,内容很简单:

  

   “对不起,但我不想后悔。“

  

   凯尔希和博士经历了很多很多,同样漫无边际的生命让两人的道路分分合合,纠缠不休;他们有过互相信任的时候,也有过兵刃相向的瞬间,但是毫无疑问,漫长的时间,在无数的信赖猜忌憎恨爱情的洗礼之后,沉淀下来的只有默契。

  

   两人的默契无人能及,所以只消这一句话凯尔希就明白了一切。

   博士做出了选择,不知道他选择去拯救什么,但是知道他把自己的命放在了天平的砝码位。

   男人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他的干员调用记录,载具借用证明,甚至是出行的方位,车辆上的导航信号都正大光明地摆在凯尔希面前。

  

   菲林医生只花了1分钟就理解了博士的意思,所以也立马做出了部署。

   召集了两名精英干员和他们各自的小队,外加一个医疗特别行动小组,配合两辆荒地载具,预计在7:15整装出发,沿着博士车辆上最后发出的信号的方向跟进。

  

   男人发觉了什么事情的发生,于是先行前往阻止;他判断等待大部队一起前往会赶不及,于是选择留下信息,先以最快速度前往现场。

   凯尔希相信博士做出的一切判断都是经过考量的,所以毫不犹豫地实行了他的计划,甚至准备自己也跟着前往,尽最大可能避免最坏的结果。

  

   再过不到5分钟就该出发了,现在应该是最后确认任务细节的时间,但是菲林医生却破天荒地没有那个心情。

   女人走到自己的书柜前,按下一个隐蔽的按钮,从一个兀自出现的暗格中取出一个老旧的数据终端。

  

   这个数据终端的型号相当古早,到今天甚至连配套的零件都没有生产了;这样一个老古董拥有的功能也十分局促:只有简单的数据存储和显示,而且甚至无法与其他设备连接。

   无法连接,就意味着无法进行机器之间的数据交互,只能人工输入一些东西,然后进行查看,说直白点就是一个电子的记事本罢了。

   但是性能的局促也赋予了它极高的保密性,其中的数据如同被密封在保险箱里的赤金一样,没有丝毫外泄的可能。

  

   凯尔希启动终端,轻车熟路地输入密码,伴随着陈旧的启动声音,终端的屏幕亮起,花了好一会才加载完成,显示出其中存储的数据。

  

   数据只有两份,是两份实验记录。

   记录由凯尔希亲自整理完成,并且录入到这个终端上,每天晚上睡前菲林医生都会打开终端,更新其中的某些记录。

  

   ——————————

  

   【关于目标Ⅰ的实验记录】

  

   【目标外形】

   目标Ⅰ外形为白色结晶,呈正八面体,体积约为10立方厘米。

  

   具有相当的硬度,足以抗衡最先进的手术刀具,由于目标所处位置的特殊,无法进行进一步的硬度测量,暂时将目标硬度定位最高。

  

   “按照目前的科技水平,无法对它进行进一步解析,只能在有限的情况下进行实验”

   \\t\\t\\t\\t\\t\\t\\t\\t\\t\\t\\t\\t\\t\\t\\t ———实验员K

  

   【目标特性】

   目标Ⅰ疑似与源石具有很深的关联,除去颜色相反之外,目标在自然外形,硬度特点,模拟分子结构上都与至纯源石达到99%以上的相似度;在当事人与实验员的共同讨论后,将其暂时命名为“反源石”。

  

   目标Ⅰ具有与源石相关的特性:当任意源石结晶对目标输入波长时,它能够将其解析并记忆,在这个过程结束之后,这种波长会被永久性记录在目标内部,记录上限并未测出。

  

   目标Ⅰ还能够将记录的波长加以释放:

  

   正常的释放过程使得目标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相应源石结晶的“复制”,能够发出完全相同的波长,并实现完全相同的功能。

  

   在此基础上,如果目标将相应的波长进行逆向编织后再释放,逆向的波长与源石结晶相遇之后,可以使结晶的增殖速度显著下降,推测如果加大释放功率,缩减释放范围,有可能做到中止甚至反向源石结晶的增殖。

  

   “将这一部分的实验记录的保密等级设置为最高,如果有泄露的风险,第一时间销毁。”

   \\t\\t\\t\\t\\t\\t\\t\\t\\t\\t\\t\\t\\t\\t\\t ———实验员K

  

   【实验过程】

   见下一则实验记录

  

   【实验结论】

   见下一则实验记录

  

   ————————

  

   【关于目标Ⅱ的实验记录】

  

   【目标外形】

   目标Ⅱ为成年男性,体表没有种族特征,具有黑色的毛发与瞳孔。

   身体各项详细数据如下:

   ……………

   ……………

   ……………

   ……………

  

   目标Ⅱ的身体素质显著弱于常人,在力量,机动性,韧性各个方面都低于平均值,推测为其种族特性。

  

   目标Ⅱ的外形在长时间内没有发生显著变化,据本人所言并不符合其种族特性,将此作为目标的特性加以看待。

  

   应目标Ⅱ本人要求,在此后的实验记录中,以“实验员Y”来代指他。

  

   “我不太喜欢被人当成小白鼠的感觉,自己的身体还是要自己来动手研究。”

   \\t\\t\\t\\t\\t\\t\\t\\t\\t\\t\\t\\t\\t\\t\\t\\t———实验员Y

  

   “实验记录不是让你用来说废话的地方。”

   \\t\\t\\t\\t\\t\\t\\t\\t\\t\\t\\t\\t\\t\\t\\t\\t———实验员K

  

   【目标特性】

  

   实验员Y与目标Ⅰ是共生关系。

  

   目标Ⅰ位于实验员Y的心脏外侧,镶嵌在后者的心脏上,按照其大小与位置进行推测,如果强行将目标Ⅰ拆除会直接导致实验员Y死亡,故只能在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对目标Ⅰ进行直接测试,绝大部分测试都是依靠对实验员Y进行测试来间接完成。

  

   目标Ⅰ不断放射出特有的能量,流经实验员Y的全身,此行为使得后者获得了对泰拉大陆环境的生存适应性和对源石的强免疫力。

  

   正是因为目标Ⅰ无时无刻地用其能量洗涤实验员Y,他才能正常呼吸泰拉大陆的空气;同时进入实验员Y体内的源石都会在这种能量的作用下逐渐消融,不会产生病灶。

  

   与此同时,目标Ⅰ也需要依托实验员Y的躯体才能够存在,它需要以后者的生命力为能源,才能实现放射能量的行为;一方提供生存的条件,一方提供所需的能源,这就是对二者共生关系最简洁的描述。

  

   “就好比我带着一个呼吸器,电池连接在我的心脏上,我的饮食,作息等一系列用作身体成长的能量都会被这个呼吸器拿走,这或许也是我的身体仿佛暂停生长了一样。”

   \\t\\t\\t\\t\\t\\t\\t\\t\\t\\t\\t\\t\\t\\t\\t\\t———实验员Y

  

   由于这种共生关系,目标Ⅰ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持续对实验员Y的身体进行能量洗涤,从而导致两者的特性在某种程度上融合,实验员Y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调用部分目标Ⅰ的能量,并且自身的身体也在这个过程中沾染了目标Ⅰ的能量。

  

   根据本人口述以及观察实验,得到目前实验员Y的特性如下:

  

   原始记录:

  

   1.体液拥有缓解源石结晶急性增殖的性质,经过某种催化加工后甚至可以逆转急性增殖的过程,但是对已经增殖完毕的源石结晶无效,故无法成为根治矿石病的药物。

  

   2.推测是由于目标Ⅰ对源石结晶的吸引作用,导致实验员自身拥有了对感染者的某种程度上的“魅力”,感染者会不自觉地对实验员产生“想要接近”的感觉,加上实验员本身的人格魅力,在相处过程中很容易让感染者产生好感。如果该感染者自身对情感的把控比较理智,或者对实验员的负面情感足够强烈,就可以抵抗这种“魅力”。对非感染者没有特殊效果。

  

   3.实验员可以操纵体内的能量对体外的源石结晶产生影响,能够使其增殖过程加速,减缓,中止,甚至逆向,但是耗费的能量依次呈指数增长。实现逆向增殖过程耗费的能量极大,会对本人造成极大的副作用。

  

   4.实验员可以感知源石技艺的释放过程,并且将过程中能量的流动方式加以记忆和存储。这个过程结束后,本人可以将源石技艺复现,但是效果和作用范围都会下降很多。可以记忆和存储的源石技艺截至目前还没达到上限。复制源石技艺的过程会耗费一部分能量,连续使用或者同时使用会使得耗费的能量快速增长,使用过度会对本人造成很大的副作用。

  

   “有关特性3和特性4的实验严禁再次进行,实验员Y也应杜绝涉及这两种特性的行为。”

   \\t\\t\\t\\t\\t\\t\\t\\t\\t\\t\\t\\t\\t\\t\\t\\t———实验员K

  

   第一次补充记录:

  

   5.共生并不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6.目标Ⅰ能够正常运转的时间是有限的,而且拥有大约一年的周期;每经过一次周期迭代,维持目标Ⅰ运作消耗的生命力就会略微上升,当生命力的消耗和获取的平衡被打破的时候,实验员Y的躯体就会产生衰弱。

  

   7.每次周期迭代能够同时将实验员Y的躯体“复原”到最佳状态,推测是目标Ⅰ带有的某种保护机制。但是每次的“最佳状态”都会比前一次更衰弱。

  

   “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t\\t\\t\\t\\t\\t\\t\\t\\t\\t\\t\\t\\t\\t\\t ———实验员K

   第二次补充记录:

  

   7.目标Ⅰ具有某种急救功能,当实验员Y一次性损耗的能量过于庞大的时候,会对身体造成严重的副作用,临床表现为严重的内出血,骨骼碎裂和心肌梗塞,同时伴随有超出忍受限度的剧痛;当这种副作用达到极限的时候,目标Ⅰ会立即进行一次周期迭代从而避免实验员Y的死亡。

  

   8.使用能量会加速周期的迭代,每一次都会,无法避免。

  

   9.如果实验员Y死亡,会一次性进行5个周期的迭代从而使其复原。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t\\t\\t\\t\\t\\t\\t\\t\\t\\t\\t\\t\\t\\t \\t———实验员K

  

   第三次补充记录

  

   10.目前假定的解决方案首先都要建立在获取目标Ⅰ的详细数据的基础上,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无法针对共生关系和生命力消耗做出有效措施。

  

   11.无法获取目标Ⅰ的参数,一旦对其输入源石技艺就会自动触发记忆机制,现有的手段无法对其进行分析,物理拆除会直接影响实验员Y的生命。

  

   12.目前没有任何手段阻止目标Ⅰ的周期迭代,实验员Y的生命每分每秒都在流逝。研究的方向转为结构源石,希望在将源石研究彻底之后,反向解构目标Ⅰ的参数。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t\\t\\t\\t\\t\\t\\t\\t\\t\\t\\t\\t\\t\\t\\t\\t———实验员K

  

   【实验过程】

  

   ……………………

   ……………………

   ……………………

   ……………………

   ……………………

  

   【实验结论】

  

   ……………………

   ……………………

   ……………………

   ……………………

   ……………………

   剩余活动期限(随时修改):

  

   7年零5个月28天

  

   ————————

  

   浏览完两份实验记录之后,凯尔希将视线停留在末尾处的“活动期限“上,她移动青葱般的手指,将记录上的日期再次减少了一天。

  

   修正这两份实验记录的工作,凯尔希已经重复了数不清多少次了,从她和博士相遇,到探明男人身上的秘密开始,对他和他身体里那个东西的研究就一直没有停下。

  

   实验记录的修改,也从一开始的不断修正错误,增加数据,补充条目,慢慢变为只是简单地改变几个数值,再到现如今,只能一天一天地缩减记录末尾的活动期限。

  

   凯尔希明白,研究很早就已经到瓶颈了,已经无法再在这条道路上前进分毫了。

   没有进展就意味着这代表着博士剩余寿命的活动期限将永远没有增加的那一天,自己每天晚上对这个期限的缩减,就宛如正在一刀一刀削掉男人的生命一样;好几次,菲林医生在修改数据的时候都会反胃到几乎呕吐出来。

  

   凯尔希无数次对自己说不要放弃,也无数次在男人面前要求他不要放弃。

   但是真的能有结果吗,“不要放弃“究竟是自己的执念,还是男人的愿望?

   祖母绿色的眼睛凝视着那一串所剩不多的数字。

   当这串数字被减少到零的那一天,那个混蛋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是对生命的终结感到悲哀绝望?

   还是对终于结束了近乎永恒的旅途而感到轻松释然?

  

   不知道,自己无法想象男人的表情,也不敢去想。

  

   那么,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自己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办公桌上终端的响声打断了菲林医生短暂的沉思。

   她将手中老旧的数据终端关机,小心谨慎地放回暗格,然后回身走到桌前。

   终端上的讯息告诉她出发的时候到了。

   女人简单回复了一句,然后披上外套,拿起桌上的一个小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自动门在凯尔希身后锁上,将所有秘密和情感都封闭在了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

   什么也没剩下的办公室里静悄悄,只有桌上的钟表滴答作响。

  

  

   ————————

  

   ————————

  

   【某段记忆中的对话Ⅲ】

  

   “博士,这就是我的源石技艺。”

  

   绿色的光膜包围住了少女身体周围的空间,你和少女被温暖的翠绿光辉拥抱着。

  

   光膜很薄,仿佛手指轻轻一戳就能将其戳破,但是你知道眼前的结界比你想象中的更加坚固。

  

   少女用她残缺娇弱的身体,支撑起了这个强大的屏障,将他人庇护。

  

   “你不会受伤,没有人会受伤,我会保护大家。”

  

   少女缓缓坐回轮椅,略显苍白的脸表明了这个源石技艺的施展耗费了少女多大的体力。

  

   绿色的结界渐渐消融在空气中,只余下那一抹守护的余韵渐渐沉淀。

  

   你想说点什么,但是却没法开口,你只能看着眼前绿色的光芒凝结成一颗颗露珠,缓缓坠下。

  

   “博士,请您将我的力量尽数收下吧。”

  

   你转过身,白色的少女背对着阳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然后,用这份力量,守护您想要守护的人吧。”

  

   温柔而娇媚的嗓音,仿佛悄悄低语的恶魔,又宛若静静诉说的天使。

  

   你知道,少女一定是笑着的。

  

   ————————

  

   ————————

  

  

   【7:25】

   【米诺斯荒野】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痛到几乎失去意识了,每一次,仿佛要将全身撕裂的疼痛都会伴随着骨头的颤抖和肌肉的撕裂一起袭来。黑发男人死死咬住牙齿,将呻吟伴随着鲜血一点点吞下。

  

   心脏的剧烈跳动一次次将处于崩溃边缘的思维拉回来,男人死死抓住摩托车后座的扶手,不让瘫软的身体滑落,同时从那块镶嵌在自己心脏上的白色石头里汲取能量,准备进行下一次源石技艺的复制。

  

   这块维持自己的生命,同时又消耗着自己生命的石头的真实身份,其实男人是知道的。他破碎的记忆并不能完整地编织出过去的全貌,但是在满地的碎片中挑挑拣拣,还是能够拼凑出只言片语,来让他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某些事情。

  

   “生理维持装置:对源石Ⅰ型”。专门用于在高源石浓度下进行生理活动,有着抑制源石增殖的能力,并且对受体本身具有防护和修复作用,是男人生活的那个时代里,最后一个被研发出来的东西。

  

   这也是记忆碎片的最后,那个有着温柔笑容的,黑色长发女性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

   是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费尽所有心血得出的智慧结晶。

  

   包含着想要让他在这个崭新,神秘而又危险的世界里好好活下去的心愿,名叫普瑞塞斯的女性将这颗白色的结晶植入了自己的心脏。

  

   她最后去了哪里?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片大地醒来?泰拉和自己过去生活的地方有什么关联?世界的真相是什么?源石是什么?星空之上有什么?

  

   脑海里有太多疑问,但是能够用来解答的记忆却一点也没有。

  

   男人只能抓住那一点点,自己唯一能回忆起来的东西。然后顺着这一点记忆指引的方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道路的前方,是一切问题的答案,抑或是深不见底的断崖,或者干脆没有尽头,取而代之的是无限延伸的地平线,男人不知道,他只能前进。

  

   在这场冗长到几乎永恒的旅途中,男人见到了很多很多,他见证了无数个王朝的更新换代,见证了亘古的巨兽从地底醒来——而后又重新睡去,见证了泰拉大陆上各个种族饱含血与泪的历史。

  

   男人认识了很多人,他们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陪着男人一起在漫长的道路上行走着。

   有的人中途掉队了,带着自己的梦想永远停留在原地,只余下男人献上的一朵花。

   有的人走到了自己追求的终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笑着挥手跟男人告别。

   有的人有着跟男人一样漫长的寿命,也有着一样漫长的旅途,他们和男人有时顺路并行,有时道路交错,有时分别,有时重逢;这些陪伴了男人很久的人,也零零散散的逐渐停下脚步,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人,仍然在继续前进。

  

   男人有些疲惫,也有些麻木,他想要放弃,想要像那些人一样停下脚步,就这么睡去。

   但是脑海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让他久久不能忘怀,他想要走到道路的尽头,无论那里是充满光明的重逢,抑或是冰冷黑暗的深渊,男人觉得自己都应该去看一看。

   带着虚无缥缈的念想,带着逐渐消逝的生命,男人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蹒跚在漫长的道路上。

  

   然后,在那个瞬间。

  

   男人遇见了少女。

  

   跟记忆中一样的发色,但是跟记忆中大相径庭的性格;不知为何,男人有一瞬间在少女身上看见了她的影子,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后来,男人想通了原因。

   因为在那个瞬间,少女也如同记忆中的她一样,将自己从孤独疲惫的黑暗中拉出。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都有着无论如何都要将自己救赎的意志。这或许就是跨越了无限的时间和空间,让两道身影得以重合的理由所在。

  

   从那个瞬间开始,男人孤独的道路上又多出了一个人,黑发的菲林少女笑着跳着,一边说着生活中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边静静地看着男人的侧脸。

  

   在男人长久的旅行中,身边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身影;但是唯有这个少女,能让男人真正地,发自肺腑地感觉到幸福:因为少女跟他们不一样,她没有自己的终点,她将终点定在了男人的结束旅程的那一刻。

  

   少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舍·弃·多·少·东·西,都会和他一起走下去。

  

   在持续了近乎永恒的时间里,男人第一次觉得,前进本身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就算到达不了终点,就算自己剩下的生命屈指可数,但是有着她的陪伴,就这么一步一步走着,直到自己停下脚步的那一刻,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在自己停下的那一刻,自己也能像过去遇见的那些人一样,笑着挥手送别少女,将自己的心愿和执念深深埋下,取而代之的是对少女前路的赞美和祝福。

  

   这就是从那天开始,男人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终点。

  

   所以。

  

   蔓德拉,等着我。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舍弃多少东西。

  

   我都不会让你的道路(未来)在这里断绝。

  

  

  

   从心脏上的结晶里抽取能量。

   模仿记忆中反重力法术的运作方式。

   伪造的法术能量以心脏为起点迅速游走全身。

   熟悉的剧痛再度席卷而来。

   纯白色的光辉开始在手掌上凝聚。

  

   就在男人即将张口对身前的萨卡兹精英干员发出空间移动的命令时,戴在耳朵上的,一直处于沉寂状态的个人通讯器中突然接收到了模糊不清的声音:

  

   “这…里……是………德拉………队伍………袭击………深池………请………求救…………”

  

   ——————

  

   ——————

  

   少女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家族的覆灭,血脉的重压,身边的阴谋,生存的负担。

   自己和妹妹只不过是上位者手中的两颗好用的棋子,她们被迫卷入伦蒂尼姆各个大公爵之间的明争暗斗,成为了有可能被当作绝杀的一手。

  

   名为“深池”的部队越来越壮大,少女自己也没想到,打着“塔拉人复兴”的名号居然能做到一呼百应;受尽迫害的塔拉平民们一听说这里有着让他们翻身做主人的机会,便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这凶险的浪潮里。

  

   少女承载了很多人的希望。

  

   无数士兵对她投以希冀的眼神,誓死效忠的部下对她低下头颅。

   她是“领袖”,她要背负起所有,然后向前。

  

   但是少女真正在乎的事情其实不多。

  

   她只想和家人一起好好活下去,仅此而已。

   为了生存,她只能抹杀感情,鼓起勇气,站在一群年龄甚至比她大4,5岁的人们面前,告诉他们,自己会带领他们走向未来。

   她认真地完成铁公爵给予的任务,在维多利亚境内不断征兵,壮大深池的力量。

   以鬼魂部队的名号发起许多恐怖袭击,除掉许多被大公爵视为眼中钉的贵族,同时挑拨塔拉人平民和驻军的关系。

  

   她并不愿意做这种事,玩弄人心,玩弄生命这种事情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

   但是她没有选择。

   因为只有这样,只有假装乖乖地当作大人物的棋子,才能在他们的庇荫下搏得一条生路。

  

   少女的源石技艺来自血脉,是一种紫色的火。

   这种火能够直接作用于灵魂,它可以讲敌人的灵魂灼烧殆尽,也能讲同伴的灵魂从冥界带回。

   少女的天赋十分高超,在战场上她的源石技艺是所有敌军可怕的噩梦——死去的深池士兵会燃烧着紫色的火焰重新爬起来,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宛若鬼魂一般。

  

   但是随着一次次战斗,随着源石技艺的一次次使用,少女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发生了。

   自己的思绪开始时不时混乱,头脑里偶尔会出现别人的声音。

   在一次艰难的战斗之后,用源石技艺唤醒了将近八成同伴才全灭敌军的少女终于发觉了问题所在。

  

   使用源石技艺,会让自己的灵魂被“污染”。

   自己唤回的同伴的灵魂,在消散的同时,也会残留下一点碎屑在自己的灵魂上。

   虽然每个灵魂的残留微不足道,但是伴随着数量的无限增加,这种影响也越来越明显。

   少女觉得自己渐渐变得不像自己,脑海里的杂音越来越多,思考有时候也会变得很混乱。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少女要求自己的妹妹,代替自己站到深池的台前,作为自己的“影子”。

  

   少女其实很爱自己的妹妹,那是她唯一剩下的家人,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自己和妹妹能够好好活下去。

   如果条件允许,少女其实很希望妹妹一辈子不用掺和这种事,乖乖缩在深池的幕后,当作一朵纯净无暇的花朵,慢慢长大。

  

   但是少女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

  

   灵魂的污染无法回避,深池的计划步步紧逼,上头的大人物的命令越发偏激。

   这样下去的话,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当作弃子牺牲掉,那下一个就会轮到妹妹。

   如果妹妹再这么天真下去,她只会比自己死得更快,更凄惨。

  

  

   少女希望妹妹能活下去,就算在自己死后,能够作·为·自·己·的·替·代,被大公爵继续利用,那至少她也能活下去。

  

  

   所以少女狠下心,严格对待妹妹。

   她让妹妹进行了严酷的体能和战斗训练,为了让她起码在武力上有自保的能力。

   她手把手让妹妹学会血脉中的源石技艺,为了让妹妹可以成为第二条“有价值”的红龙。

   她让妹妹代替她处理深池的表面工作,为了妹妹可以在她死后有接手深池的底气。

   她逼迫妹妹杀人,她知道自己和妹妹想要活下去,就注定要踩在其他人的生命之上,所以她必须让妹妹适应这个过程。

   她对妹妹无比严厉冷淡,是因为她不想让妹妹对她产生过多的依赖,自己的死亡迫在眉睫,她不想让妹妹因为自己的死而崩溃,所以她觉得拉远两人的关系是最简单的手段。

  

   少女看见妹妹在训练场上一边给磨破的手掌上药一边流泪。

   少女看见妹妹深夜里缝补着被失控的源石技艺烧坏的衣服。

   少女看见妹妹在演讲台的幕后颤抖着一遍遍背着台词。

   少女看见那些对自己死忠的干部对妹妹冷嘲热讽,认为她玷污了“领袖”的形象。

   少女看见妹妹在亲手杀死第一个人之后呕吐了一个晚上,然后接连三天吃不下饭。

  

   少女都看在眼里,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做。

  

   身边有大公爵的眼线,阿赫默妮这个狡猾的女人一直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自己的干涉可能提前让妹妹进入他的视线,那样只会害了她。

   而且,为了让自己与妹妹的距离越来越远,少女也必须狠下这个心。

   她看着妹妹的努力和挣扎,只能咬紧牙关,在心里不断对妹妹道歉。

  

   等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等到自己死掉的那一天,等到妹妹即将从自己手中接过深池的那一天,自己再对妹妹坦白一切,然后将道歉说出口吧,少女如是想。

  

  

   ————————

  

   ————————

  

   【7:25】

   【米诺斯 雅赛努斯城外荒野】

  

   灼热干燥的空气伴随着爆炸的轰鸣声席卷大地;荒野上零星的山丘仿佛被铁锤砸碎一般,只余下焦黑的坑洞,仿佛土黄色的画布上被人用烟头烫出无数瑕疵。

  

   曾被当作荒地特色的,被长久岁月风化而成的几根擎天石柱在今天也迎来了它们漫长生命的终结——断裂的躯体凄惨地躺在地面上,断口处或平滑如切削,或粗糙如爆破。

  

   突然,随着一阵紫色的强光闪耀,在距离地表接近50米的半空中,一团紫色的火焰又一次爆发出巨大的热量,身处火焰中心的德拉科少女锁定着视线中的目标,紫绀色的瞳孔中已经充满了不耐。

  

   龙女身旁的火焰诡异地摇曳着,在她做出握拳的动作时,仿佛有生命一样在转瞬之间“缩”进了龙女的右手掌心。体积的缩小带来的是密度的急剧增大,光是看见龙女手心里那刺目地如同太阳一般的火星,就能知道其中蕴含的威力是多么恐怖。

  

   然后,宛如随手将一把沙砾撒下一样,龙女轻描淡写地挥下张开的手掌。

  

   这种如同嬉戏一样的举动却带来了截然不同的结果:紫色的火星在脱离她手掌的一瞬间便快速地膨胀,分裂,加速,化为无数拳头大小的火流星,从天穹之上毫无死角地向着被锁定的猎物逼近,死亡的气息如影随形,地狱只在一线之间。

  

   被这种可怕攻势锁定的蔓德拉深吸一口气,强忍住胀痛的大脑,从精神的最深处激发出自己的意识,随后借由脚下的石板扭转身形,迎着漫天的火雨向着高高在上的德拉科逼近。

  

   过充能状态下的菲林少女不仅可以使用更庞大的法力,还能一次性操纵更多的意识;她将自己过剩的意识全部激发——脚下的石板拥有了更灵活的机动,身体上要害部位的岩甲可以随时修补,身体周围环绕着的10根青黑色的岩枪如同少女的手指一般来去自如;甚至少女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撕开,附着在空气中的细碎石屑中,以此来一定程度上扩大视野和感知。

  

   借由分散出去的无数“眼睛”,蔓德拉对袭来的火雨有了大概的感知,准确地锁定了一条勉强可以通过的空隙;石板托着娇小的躯体在紫色的死线之间来回穿梭,每一次都是在极限的距离与火球擦肩而过,高温甚至蒸干了少女额头上的汗珠。

  

   操纵着身旁的岩枪不断旋转腾挪,或是弹开那些避无可避的火球,或是在火雨的间隙中对德拉科发起攻击。火球的路线,石板的移动,岩枪的攻击,缺损石料的再生成,蔓德拉的大脑在生死之间飞速运转,如今的菲林少女仅仅是一名战士,她不必再去思考那些作为小队队长的合作策略和战略思维;她抛开了一切:自己的罪孽,自己的过去,自己的道路,自己的未来;少女什么也无暇考虑,也什么都不想考虑,此时此刻,她只想榨干身体里的每一丝力量,让自己向着遥不可及的胜利再多靠近一点,再多靠近一点。

  

   用空闲的4根岩枪撞向从侧面逼近的火球,在爆炸的余波中稳住身形继续爬升,蔓德拉锐利的目光直刺向相距已经不足10米的龙女。

  

   德拉科微微皱起了眉头,面前的这只蝼蚁居然在自己手底下存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在压倒性实力的前提下,这件事简直是无法容忍。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体内还残留着“她”造成的旧伤,因而无法完全发挥源石技艺,这只黑色的菲林是绝对不可能坚持到现在的。

  

   面前这样的攻防战,已经上演过很多次,自己在高空中用着绝对的火力向着蔓德拉轰炸,密集的火焰几乎要吞没苍穹,但是她每次都能依靠着她那坚韧的源石技艺,找准自己攻击的间隙,险而又险地与死亡擦肩而过。

  

   虽然自己一直是处于绝对的优势,蔓德拉的攻击根本接近不了自己周身10米的范围,而自己的攻击她只要挨上一下就毫无疑问会化为灰烬;但是菲林少女这顽强的抗争还是让自己感觉到了厌烦。

  

   差不多了,自己的耐心也到极限了,索性稍微“超出”一点,赶紧解决眼前这个恼人的苍蝇,然后吞掉自己可爱的妹妹,获得完整的力量。

  

   德拉科少女看向自己张开的手掌,五指微微勾起,伴随着这个微小的动作,一些与蔓德拉擦肩而过坠向地面的火球,在半空中兀自调转方向,用着丝毫不亚于下坠的速度,自下而上地向着菲林少女的后背袭来。

  

   蔓德拉几乎是立即注意到了逆转的攻击,她咬紧牙关,不顾过充能带来的席卷全身的压迫,试图再调用一份意识,在自己身后生成石盾以此抵挡这一波攻势。

  

   但是就在这个瞬间,头顶上突然传来的高温让菲林少女脑海中警铃大作,她猛地抬头,紫色的光芒几乎要将她的眼睛灼伤——一个巨型的火球出现在她和德拉科少女中间,火球丝毫没有收敛自身的威能,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恶龙,对着蔓德拉亮出獠牙。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能在一瞬间就发动这种攻势?

   之前在岩山上的蓄力是她的藏拙吗?她的真实实力现在才展现出来?

   不对,不是震惊这些的时候。

   重要的是,现在该怎么办。

   身侧是火雨,没有躲避的空间。

   身后是逆转的流星,退路也被堵死。

   那么,唯一的答案(生路)就只有————

  

   刹那间做出决定的菲林少女深吸一口气,猛地蹲下身子,双手贴到脚下的石板上,法术能量与意识一并疯狂涌入这空中唯一的立足点。

  

   脚下的石板骤然变厚,构成它的材质也从土黄色的低密度轻质材料变成了纯黑色的特质石料——这种石料极其厚重,生成时消耗的时间较长,操纵起来要花费更多的意识和法力,完全不适合用作近地悬浮的载体,也来不及在紧急情况下作为护盾,但是它有着唯一的优点:坚固。

  

   这种短时间高强度使用法术的行为让沉重的副作用切实地反映在了蔓德拉的身上,鲜血从少女的双眼和口鼻中流下,将清秀的脸庞变得狰狞可怖;少女抬起头,被血液染红的琥珀色瞳孔穿透火焰,跟冷漠的紫绀色瞳孔轻轻交汇。

  

   双方的瞳孔几乎同时收紧。

   巨大的火球砸下,宛如审判的铁锤,要将孤立无援的飞鸟砸进深渊。

   蔓德拉身边的10根岩枪迅速聚合在一起,在她头顶凝聚成了一根巨大的锥体。

  

   逆转而来的攻击终究是追上了菲林少女,火球猛烈地命中了蔓德拉脚下的石板,高温和冲击随着石板传导过来,顺着少女的双脚扩散到她全身。

  

   骨骼和内脏被冲击的剧痛几乎要让蔓德拉晕厥过去,但是她狠狠咬破自己的舌尖,让在口腔中扩散开来的血腥味强行刺激着自己的精神。随着一发发火球的命中,蔓德拉上升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甚至突破了她自身操纵石板爬升的极限——致命的攻击带来的,也有“力量”,只要能够忍受并借用这股力量,那么就能在这个瞬间突破极限!

  

   头顶的锥体开始高速的自转,裹挟着极致的速度,与巨大的火球撞击在一起。

  

   几乎要将自己烤焦的热量一瞬间充满了身边的每个角落。

   不能睁眼,否则眼球可能刹那之间就会融化。

   好痛,痛的想要大叫。

   但是这样的话,喉咙里也会被这种热量灼伤,所以必须忍住。

   必须忍住,然后向前,再向前。

   只有前进,才能生存!

  

   锥体狠狠扎入火球的表面,靠着高速的自转不断将热量的爆炸弹开,硬生生从火球中央刨挖出一线通道。

  

   接触火球的岩枪几乎立刻就融解,但是菲林少女不断再岩枪的表面之下生成新的石料,填补着被融解的部分;青黑色的利刃重复着破坏与重建的过程,就这么压着火球的表面,一路穿透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1秒不到。

   但是对身处火球的高热之中的蔓德拉来说,这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巨大的痛苦从身体内外同时压榨着少女的精神,撕扯着让她崩溃。

   但是少女紧闭的双眼中,瞳孔丝毫没有涣散。

   她从这场战斗的一开始,不,还要更早。

   她从选择走上救赎之路的一开始,就决定要咬牙坚持到最后。

  

   缠绕身体的热量骤然消失,被洞穿的火球在少女脚下爆炸。

   最后一次冲击传来,轰击在脚下残破不堪的石板上,让少女的速度再度提高了一个档次。

   蔓德拉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德拉科近在咫尺的脸。

  

   紫绀色的眼睛里充满惊愕和不解。

   她惊愕于这只蝼蚁居然第一次突破了自己的防线,到达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她不解于为什么刚才那种攻击没能杀死这只蝼蚁,甚至从火球中心穿过都没能将她焚烧殆尽。

   强烈的情感让她在这一瞬间愣住了,身体僵住不动,甚至没能发出护身的火焰。

  

   蔓德拉抓住了这一瞬间。

   青黑色的岩石覆盖住了她的右手,凝聚成了一把狭长的刀。

   既然无法杀死对方,那么最佳的策略,就是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

   菲林少女压低身形,扭转手臂,视线锁定了德拉科少女纤细的脖颈。

  

   爬升的速度没有消失,黑色和紫色的两个身影在半空中擦肩而过。

   伴随着轻微的,肉体被切割的声响,缠绕在岩刀上的紫色火焰慢慢消散。

   德拉科漂亮的头颅与她的躯干轻巧地分离,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

  

   ————————

  

   当那名眼神凌厉的德拉科,将猩红火焰组成的炎刃刺进自己胸膛的时候,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一切终于结束了”。

  

   在伦蒂尼姆的行动彻底失败,新的女王崭露头角,各个大公爵都响应号召,维多利亚最强的力量终于将姗姗来迟的炮口对准了笼罩在首都之上的阴云。

  

   萨卡兹的新旧魔王之间发生了足以被载入史册的战斗,摄政王特雷西斯身死,魔族长年的谋划被遏止,战争被掐灭在萌芽阶段。

  

   而深池,这个本是铁公爵用来掣肘王权而培养的后手,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也沦为了随时可以舍弃的弃子,甚至是必须抹除的污点。

  

   当少女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内心居然意想不到的平淡,仿佛早就接受了这一天的到来。

  

   少女知道自己的灵魂已经快被完全腐蚀了——长久的战斗,背负的压力和期待,被时刻监视的紧迫都在少女的灵魂上刻下了无数伤痕,而过于频繁的源石技艺使用则成为了压垮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

  

   少女已经连续一个月没能睡个好觉了,一旦闭眼,无数死去的深池亡魂就会从黑暗中浮现,伸出腐烂枯槁的手臂,要将自己也扯入那个充满了死亡与哀嚎的地狱。

  

   然而就算在白天,耳边不断回荡的亡语和时不时产生的幻视都在持续折磨着少女的精神,她有时候甚至会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是其他的什么人,是战场上死去的士兵,是被审判之火烧尽的干部,是死在深池手下的无数塔拉人。

  

   脑袋里间歇性闪回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片段也在一点点压垮少女的内心。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消失”最恐怖的事情了。

   少女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替换”,自己的灵魂在被那无数的亡魂撕扯,吞噬,融合,最后揉捏成一团漆黑的,面目全非的“东西”。

  

   精神的影响切实地反映在了现实中,少女发现自己的性格开始不受控制的变化,从前的她虽然孤傲,冷漠,甚至有些残忍,但她知道,那些都是为了维持她在所有人面前“领袖”的地位,是为了凌驾于深池之上,而刻意戴上的假面。

  

   而现在,少女发现自己真的开始变得孤傲,冷漠,残忍。

   她在烧死敌人的时候,心底再也不会泛起一丝怜悯和歉意。

   她在面对赴死战斗的士兵的时候,再也不会为他们的生命祈祷,而是真的将他们的死看作一个个牺牲的数字,毫无负担地将这些数字放在胜利天平的另一端。

   甚至,她开始将那些衷心于自己的干部当作弃子,让他们去完成一些几乎是赴死的任务,只为了创造更多的成果,让“上头的人”认为深池还有存在的价值。

  

   她记得自己在那个铁公爵的眼线,阿赫默妮面前,亲口说出了舍弃蔓德拉的话语——这个被她亲手救下两次,对她誓死效忠的菲林姑娘,在那一刻,被最信任的领袖亲手“杀死”。

   而更令她恐惧的是,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似乎这就是她的本职工作一样;她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地,将信赖她的人们一点点推向地狱。

  

   少女感觉自己真的在一点点变成“领袖”。

   曾经装出来的性格一点点覆盖了少女自身。

   自己的形象,以完全相反的意志,逐渐被塑造成型。

   这种塑造并非出自少女的本意,而是仿佛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

   没错,为了满足别人对少女的期待。

   少女的内心(灵魂),被别人一点点塑造(腐蚀)。

  

  

   如同死·去·亡·魂所期待的那般,少女“成为”了深池领袖该·有·的·样·子。

  

  

   在这混沌又绝望的日子里,少女唯一的慰藉,就只剩下自己的妹妹了。

  

   妹妹在小丘郡的行动中失踪,但是少女凭借着血脉之间的感应,知道妹妹还活着,妹妹的灵魂并没有消散,所以自己胸腔里,象征着血脉的那团火也仍在燃烧着。

  

   在那时,少女已经感受到自己灵魂的污染,和自己性格的改变了。所以她尽可能减少跟妹妹的接触,并更加频繁地让妹妹站到台前代替自己——前者是为了避免性格剧变不受控制的自己伤害到妹妹,后者是为了让妹妹尽快地成长起来,成长到足以真正替代自己。

  

   那段时期的少女在精神上的失控达到了一个顶点,她甚至会出现无规律的记忆间断。

   上一秒自己还躺在床上,结果回过神来发现正独自伫立在空无一人的广场。

   上一秒自己还在伏案办公,一恍神发现自己的办公室里一片狼藉,纸张文件全部被撕碎散落在地。

   上一秒自己还在对着地图思考着部署,刚刚闭目沉思,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双手沾满鲜血,办公室的地面上也有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少女很恐惧,她甚至不敢想象在自己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里干了些什么,别的什么人开始逐渐侵蚀自己,掌控自己了。

   每次发生这种事,少女都只能强压心中的恐慌,装作毫无异常的样子,因为她不能让别人,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那位铁公爵察觉到自己的失控,那将彻底掐断她和妹妹的后路。

   于是从那天起少女再也没有面见自己的妹妹,也将与部下的日常交际降低到最低;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情绪失控那么简单了,“被人掌控”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少女知道自己的情况越来越危险了,她也下定决心,在完全失控之前,要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作为真正的自己死去,而不是被“塑造”的其他什么人。

   所以,必须让妹妹准备好,准备好在自己死掉之后,仍然能肩负起“上面的人”的期待,仍然能带领深池,仍然能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活下去。

  

   正因如此,当妹妹失踪,但是存活下来的时候,少女在心底里为她高兴。

   妹妹能够借着这个由头,彻底脱离深池,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之前,处在监视之下的少女没有办法将显眼的妹妹送出去,所以只能选择让她尽快获得立足的能力;但是这次在小丘郡,在种种意外因素的影响下,在各方势力的参与之下,最终自己的妹妹拉芙希妮成功逃离了深池,也逃离了“上面的人”的监视。

  

   少女没有得到问责与怪罪,毕竟当时派出了足足六名深池高级干部前去搜寻拉芙希妮的行踪,可以说是出动了深池三分之二的力量,那是当时深池能够调动的所有战力,是最合理的判断与最效率的行动。

   然而就算这样,妹妹也成功逃脱了,六名干部也尽数身亡,少女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能够击杀掉这些深池的高级力量,但是她很感谢对方,感谢对方能够救走自己的妹妹,能够让她有可能迈入新生活。

   既然对方肯花这么大的代价救下妹妹,那么最起码不会加害于她,妹妹的处境再怎么说也不会比呆在深池更差,运气好的话,她甚至能重拾儿时写诗的梦想,拥有自己的未来。

  

   就此,少女心里最挂念的事情也有了着落,自己成功保护妹妹到了最后,现在妹妹能够活下去,能够拥有自己的未来,那少女也能够安心赴死了。

  

   当维多利亚军队彻底攻入破碎大厦,维多利亚的国旗在大厦顶端冉冉升起的时候,遥望着这一切的少女就知道,自己(深池)的命运到此为止了。

  

   铁公爵的谋划失败,新女王回归,那么自己(深池)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隐患,而那个男人不会容忍任何隐患的存在。

  

   果不其然,在率领深池紧急撤退的途中,铁公爵的私兵对他们进行了强势的截杀,率领私兵的就是失踪了快一个星期的阿赫默妮。

   少女带领深池艰难地突围,数不清多少次从追兵的包围圈中杀出,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又被自己的源石技艺一次次唤醒,拖着死去的躯体再度战斗。

   紫色的火焰一次次灼烧着死去的灵魂,鞭策着他们从地狱里爬出来,燃烧他们的执念,他们的回忆,他们的意志,最终转化为冰冷的杀戮。

  

   战斗中,少女清楚地感觉到,最后的自己正在消失,内心之中最后剩下的,名为■■■■的碎片也被那些死去的灵魂沾染,吞噬,同化,变为混沌漆黑的一团。

  

   在少女的意识快要消散之前,她看见了身前被自己手臂贯穿的阿赫默妮,看见了对方残留在脸上的嘲笑,看见了身后遍地的尸体,看见了被紫色火焰熊熊燃烧的大地。

  

   深池灭亡了,在这片充满着死亡的荒野上,只剩下少女孤身一人。

  

   然后,少女就渐渐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了,只记得自己放下断气的阿赫默妮,然后将所有深池士兵的尸体堆到一起,用自己的火焰烧成灰烬,由风带着他们前往高高的天空。

  

   再然后,少女独自一人接着前行,脑海中闪回的回忆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有时候少女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在哪,自己是谁。

   耳边的亡语也逐渐大声,其中占比最多的是无数死前的祈祷和哀嚎,还有许多深池士兵的呐喊,甚至还有自己熟悉的干部的声音和阿赫默妮的嘲讽。

  

   “不要,我不想死…”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

   “为了领袖,战斗!”

   “领袖一定能带领深池走向未来,跟着我冲!”

   “领袖,我们相信您。”

   “领袖,您一定要活下去。”

   “领袖?真是个好听的称呼。你也清楚自己只是一枚漂亮一点的棋子吧?”

   ………………

   ………………

   ………………

  

   脑袋好乱。

   自己是谁?

   我要去哪?

   我想做什么?

  

   无暇顾及任何事情,只能一步一步前进,耳边的低语似乎穿透耳膜进入大脑,与自己的精神融合在一起。

   感觉有成千上万个人在自己脑海里,又感觉其实只有一个人。

   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以为就连“思考”本身似乎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走啊走,走啊走。

   最后,已经不能被成为少女的“某人”看见了终焉。

  

   与自己一样的白发和长角,还有那有着相似气息的猩红火焰。

   源自血脉的震撼让少女奇迹般地取回了短暂的清明,少女知道,眼前的是自己的同族,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着德拉科的存在。

   对方红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少女,少女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的什么模样,也不知道镶嵌在自己脸上的是怎样一副表情。

   但她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悲哀。

  

   红色的龙举起了红色的剑,毁灭般的威力甚至要将四周的空气都燃烧起来。

   明明是生死关头,少女却没有感到恐惧,相反,她感到一阵轻松。

   红色的龙嗫嚅了一句,少女并没有听清。

   火焰的刀刃袭来,宛如死神挥下的镰刀,也宛如天使降下的救赎。

  

   当炎刃刺进自己胸膛的时候,少女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一切终于结束了”。

   再也不用因为血脉的原因被追杀,活在逃亡的恐惧中了。

   再也不用假装自己的冷酷,杀死一个又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了。

   再也不用维持自己的孤傲,不情愿地率领着士兵们赴死了。

   再也不用时时刻刻活在监视之下,一点自由的空间都没有了。

   再也不用感受灵魂被污染的痛苦,承受着精神的折磨了。

   再也不用听着耳边的亡语,逐渐变成不是自己的某人了。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致命的红色火焰在少女看来,却是那么温柔。

   能够焚烧一切的毁灭之火,也一定能烧尽自己这肮脏,混杂的灵魂吧。

   只是,只有一点,自己的心里只有一点小小的遗憾罢了。

  

   还没能,跟妹妹道歉。

   还没能,向她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有原因的。

   自己并不是想要对她那么冷漠,自己只是希望她能够有活下去的力量。

   在生命的最后,没能对妹妹说出这些,真的很遗憾啊。

   拉芙希妮这傻丫头,估计是无法看透这一切的吧,她可能需要花费好一段时间来走出深池带给她的阴影,才能逐渐走向新生活吧,也许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也还是会抱着对自己的不解和恨意,合上双眼吧。

  

   对不起啊,拉芙希妮,对你做了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情,强迫你进行不喜欢的训练,逼着你去习惯掠夺她人的生命,将深池领袖的假面强硬地戴在你的脸上。

   对不起啊,妹妹,没法陪着你一起走向未来,没法见证着你梦想的实现,没法作为你写出的诗歌的第一个读者,没法亲眼看着你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

  

  

   你一定要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这是满身污秽的姐姐,最后的愿望。

  

  

   炙热的火焰顺着伤口蔓延到了四肢的每一个角落。

   感受着足以烧毁一切的温度,少女静静地笑了。

   那是无比温柔的微笑,宛如回到多年之前,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那个午后的窗台边。

   爸爸在花园里忙活,妈妈在厨房里烹饪点心,妹妹静静地枕在自己腿上熟睡,手上是最喜欢的书本,就这么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微笑着,溶解在温柔的空气里。

  

  

   在灼热的绯色之中,少女的世界迎来了终结。

  

  

  

  

  

  

  

  

  

  

   至少在那个瞬间,她是这么认为的。

  

  

   —————————

  

   —————————

  

   蔓德拉在空中紧急制动,扭转腰身,靠着回旋的向心力抵消了前冲的势头,终于化解了那股因为脚下爆炸的火球而产生的突破极限的速度。

  

   看着那颗熟悉又陌生的头颅脱离原本的躯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菲林少女操纵着悬浮石板调整位置,费力地伸出还在因为脱臼隐隐作痛的左臂,在那颗头颅即将落向地面的时候将其一把抓住。

  

   蔓德拉并没有将另一只手上的武器消去,她甚至重新在身体周围召唤出了数根岩枪,对准自己左手上的头颅。

  

   领袖的表情还停留在头颅被斩下的那一刻:惊愕,不解与随之而来的愤怒都融合在那张秀丽的面孔上,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狰狞感,蔓德拉有一瞬间觉得似乎面前这张脸是由无数张不同表情的面孔拼凑而成的。

  

   德拉科的表情并没有发生进一步的变化,伤口处也没有留下血液,看上去宛若这颗头颅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被砍下的前一秒。

  

   下方不远处,失去了头颅的身躯仍旧悬浮在空中,紫色的火焰安静地在躯体四周漂浮,燃烧,如同失去了主人的宠物一样,再无之前的狂躁与锐气。

  

   凝视着失去活动的头颅和躯干,蔓德拉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气,解除了右手上的武装,刚刚在剧烈交战中一直停止的呼吸恢复正常,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让缺氧已久的大脑一阵眩晕。

  

   看来自己赌赢了。

  

   就算领袖没法用物理手段杀死,但是还是有办法让她失去活动能力,就如同现在一样。

   将她的躯干与大脑分离,就算她在生理意义上并没有死亡,但是也无法再造成什么威胁了。

   人的灵魂只有一个,就算她的源石技艺可以唤回灵魂,也只能同时操纵大脑和躯干中的一个。

  

   蔓德拉清楚地记得博士给她上过的源石技艺理论课程,施法者通过操纵法力改变现象,这个过程需要将法力在身体内进行循环编织,换言之,没有躯体就无法施展源石技艺。

   而头脑则是施法过程的调控装置,法术的流动与组合都要在大脑中完成,如果施法时大脑停止运作,那么无外乎只有法术失控或者施法失败两个结果。

   没有躯干,就无法正常施法,甚至连法术的编织也做不到,最多也就堪堪维持住已经施法成功的源石技艺,如同失去了发动机的运输车,不管费多少功夫也无法启动。

   没有大脑,就无法对体内的法力进行调控,,身体里乱窜的法术能量会将自身破坏的一干二净,如同失去了准星的弓弩,永远没法将箭矢射向该去的地方。

  

   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的躯体仍然维持着源石技艺的发动,所以依旧缠绕着火焰漂浮在半空,而她的头颅已经失去了反应。

   看来,在头颅与身体分离的那一刻,她的灵魂留在了“身体那一半”里。

   既然如此,现在的她最多维持住自己的漂浮,再也不可能发动别的源石技艺了。

   退一步讲,就算她的源石技艺可以让灵魂从躯体转移到头颅,也无法再回过头操纵身体进行法力循环——单一的灵魂是无法兼顾两边的。

  

   虽然过程千钧一发,但是看起来是自己成功了,利用了她对自己的轻视,拼死一搏,从绝望的攻击中开凿出一线生机,最终到达了现在的局面。

  

   接下来,自己只要保证她的躯干和头部不接触,就能抑制住她的攻击,从而争取到带着队员逃离的时间;再然后只要跟琴柳叫来的支援汇合,就能彻底脱离危险了。

  

   想及此处,突然喉咙里有什么涌了上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一股淤血从嘴里涌出,喷溅在脚下的石板上。

   蔓德拉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一阵阵剧痛从她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里涌现出来:血液,骨髓,内脏,大脑;强烈的痛感让她几乎哀嚎出声,但是菲林少女还是咬牙将悲鸣咽进肚子里。

   看来自己一直维持着的过充能状态终于到极限了,超出自身容纳极限的法力已经使自己的身体濒临崩溃,在身体周围循环的法术能量也剧烈波动起来。

  

   蔓德拉这才真正从战斗中回过神来,开始审视起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伤势。

  

   身体内部已经一团糟了,膨胀的法力几乎让自己一半的骨头产生了裂痕,浑身的肌肉组织都被撕裂,之前都是靠着法力硬生生连接着破碎的躯体才得以行动。

   内脏的伤势已经不想去考虑了,吐出的鲜血已经昭示着自己的体内有多么凄惨,再加上施法过度从而产生隐痛的大脑,现在的自己可以说是强弩之末。

   由于之前一直在空中高速移动,还数次与火焰擦肩而过,再加上最后的一次决死突击更是近乎与火球零距离接触,蔓德拉的身上的衣物已经支离破碎,裸露的肌肤也布满了烧伤的丑陋疤痕,左脸传来的剧痛也告诉少女她的脸上肯定也被火焰破坏的惨不忍睹。

  

   随着肾上腺素效果的褪去,身体的疼痛一点点回到了知觉里,菲林少女的意识被席卷而来的剧痛和施法后遗症带来的眩晕裹挟,旋转着滑向漆黑的深渊。

   蔓德拉闭上双眼,回想着自己进行法术训练的一个个日夜,回想着自己见过的每一个重要的人,通过这种方法强行刺激自己的精神,不让自己就这么在高空中失去意识。

   深呼吸,吸气,吐气,然后睁开眼睛;菲林少女总算压下了几乎将她吞没的痛苦和疲惫,过充能带来的虚假的法力循环已经散去,蔓德拉努力从枯竭的身体里再压榨出一点力量,操纵着石板缓缓下降。

  

   没错,还没有结束,不能放松警惕,既然已经在几乎必死的战斗中生还,并且还成功规避了接下来的危险,那么在将全员安全带回去之前,自己一定不能倒下!

  

   菲林少女瘫坐在石板上,将那颗头颅小心地放置在岩石组成的凹槽里,一点点压制住身体的不适,集中精神控制着自身的高度,同时散开意识去搜索队员的身影。

  

   “终于……要结束了啊……”

   蔓德拉望向天空,喃喃自语。

   终于,自己完成了最后的了断。

   现在的自己(罗德岛干员蔓德拉),跟过去的自己(深池干部蔓德拉)。

   终于,彻底跟她(我)告别了啊。

   自己接下来,终于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心声,鼓起勇气迈向未来了。

  

   “领袖,这样……咱们就互相扯平了啊……”

   自己曾经被她救过两次。

   自己也被她亲手杀死过一次。

   事到如今,在一切恩怨纠葛的尽头,自己依靠着长久以来不懈努力积攒下来的胆识与力量,正面击溃了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身影,拼搏出了属于自己的明天。

   “………希望你的下辈子,能有一个普通正常的人生吧,领袖。”

  

   最后的告别,对着身侧的头颅倾诉。

   在互相厮杀的彼端,生者对死者,道出了通往未来的祝福。

   然后——————

  

  

  

   “呵。”

   一声清冷的轻笑,突兀地在菲林少女耳边响起。

   本来是清脆好听的音色,但是在这个瞬间却让蔓德拉毛骨悚然。

   感受着突然窜上脊柱的凉意,菲林少女僵硬地侧过头,看向身边,摆放着头颅的地方。

   接着,琥珀色的瞳孔,直直地对上了那一双紫绀色的眼睛。

   那双冷酷的眼睛,现如今写满了嘲讽和疯狂。

  

   没关系的,这种情况也预料过,看来领袖确实有办法转移灵魂。

   但是失去了灵魂的躯体也没法承载源石技艺了,只要接下了控制住眼前的头颅,就还能够使她失去战斗能力。

   没错,蔓德拉,集中精力,再多压榨出一点力量,然后随便生成一点石头或者土壤,把这颗头颅彻底包裹起来,这样一来,这样一来————

  

   仿佛在嘲笑着蔓德拉的一切似的,紫色的光芒伴随着热量,从菲林少女头顶倾泻下来。

   蔓德拉呆滞地抬起头,看见了那本应失去灵魂,无法控制从而从空中坠落的身躯,仍然好端端地漂浮在原地。

   躯体的双手合十,一团十分稳定的,混杂着些许赤红的紫色火焰在两面手掌的中心生成,周围空气的热量陡然升高,甚至连法力的流动都变得紊乱。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攻击居高临下锁定了再无反抗能力的菲林少女,宛如一条巨龙终于对敢于挑战它的蝼蚁亮出獠牙。

  

   在希望与绝望交错的短短一刹那,菲林少女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了。

   无论是身旁大声尖笑的头颅,还是那高高在上的蓄势着终结一击的身躯。

   为什么它们能同时被操纵?为什么施展的源石技艺没有暴走?

   自己还是失败了吗?队友们有没有跑远?自己要死了吗?

   德拉科手掌之间的火焰陡然膨胀,编织的源石技艺短短几秒内就完全成型,紫红色的火焰巨浪从空中倾泻而下,仿佛要将天空吞没。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不解,都随着那片越来越近的火焰巨浪,被蒸发殆尽。

  

  

   带来死亡的温度从头顶倾泻而下,刺目的热光几乎要将眼球融化,但是蔓德拉现在就连闭上双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防御?回避?进攻?都不可能了,因为过充能而被彻底榨干的身体,再加上剧烈伤势的影响,精神已经松懈下来的菲林少女已经不可能绷紧心中的弦了。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陡地变慢了下来,蔓德拉清晰地感受到高温的逼近,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衣物一点点被点燃,感受到自己的肌肤一丝丝被烤焦,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一滴滴变沸腾。

  

   啊啊。

   果然,在死之前,是会有走马灯这种东西的。

   濒死的时候,人会把自己的人生迅速地过一遍,很多被自己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东西,在这个时候也会毫无保留地被展示出来。

   仿佛是要让自己看看,自己的人生里有没有什么遗憾,有没有什么后悔,随后让人心甘情愿地走向地狱一样。

  

   在缓慢到几乎静止的时间里,蔓德拉忘记了自己身处30多米高的高空,忘记了头顶倾泻而来的火焰,忘记了枯竭的精神,忘记了伤痕累累的躯体。

  

   一片空白之中,蔓德拉坐在一个十分舒服的沙发上,眼前是一片超大超大的荧幕。

  

   荧幕上播放着自己十分眼熟的故事。

  

   那是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

  

   从一开始在贫民窟出生,然后在潮湿肮脏的小巷中苟且偷生。

   再到发动暴乱,贵族将贫民窟的大家屠杀殆尽。

   再到自己加入深池,作为一名忠勇的士兵在战场上一往无前。

   再到荣升为深池干部的自己,受到领袖表扬的时候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再到小丘郡一战中,自己将源石技艺对准了那两名不知好歹的士兵。

   再到伦蒂尼姆,伤痕累累的自己无力的倒在水泥地上,身边是死去的青梅竹马。

  

   然后,画面一转,伴随着越发温柔的灯光,少女(我)的人生渐渐走出了泥泞——

  

   首先,是白色的医务室里,黑发的男人温柔地抱着自己,自己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淑女的形象可言,但是那是自己人生中哭的最安心的一次。

  

   然后,是与博士钻研自己的源石技艺时,发现了新的可能,在黑发男人和白发萨卡兹女性的感叹下,自己看着手心里的小小石块,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微妙的成就感。

  

   再然后,是在昏暗的仓库灯光下,自己和琴柳的一次推心置腹,那是自己迈向救赎的第一步,当时的自己绝对不会想到,面前的金发瓦伊凡会是自己日后最亲密的挚友之一。

  

   紧接着,是在那间狭小的单人宿舍里,自己向着曾是“影子”的德拉科少女伸出了手掌,逐渐走向光明的自己决定拉这个曾经和自己一样活在黑暗中的女孩一把。

  

   之后,是在那场赌上了很多事物的战场上,同为战士的风笛和号角对着自己发出愤怒的咆哮,三人的意志伴随着飞溅的鲜血在那个瞬间互相交融;虽然没能互相谅解,但是彼此都能放下曾经的心结,不带枷锁地向前迈步。

  

   然而,画面的最后,时间逐渐回旋,越过了那次生日宴会的热闹餐桌,走向了那一抹洁白的月光下。

   少女伸手将男人一把拽到了光芒所在之处,男人略显局促地递过礼物,少女(自己)一脸幸福地绽放微笑。

   向来冷静的男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害羞的神情,一贯胆小的少女(自己)第一次下定了决心。

   独属于少女和他的,最最最幸福的时间,就停留在这里。

  

  

   “看完了吗?”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蔓德拉回过头,一道身影背对着荧幕,靠着沙发的反面向她搭话——那是过去的自己,身穿深池的制服,脸上是化解不了的冰冷与残暴。

   “还要继续吗?”稚嫩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小小的身影坐在自己身侧,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荧幕上的最后一个画面,脸上是对未来的向往。

  

   “嗯,全部看完了,”蔓德拉缓缓将后背靠在沙发上,陶醉地盯着荧幕中男人慌乱的脸。

  

   “不用再继续了,到这里为止就好。”

  

   “就算你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做完?”深池的蔓德拉扯了扯嘴角。

   “就算你还没能对他表露自己的心意?”幼小的蔓德拉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嗯,没关系。”

   蔓德拉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男人的脸随着眼皮的合拢,逐渐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虽然最后确实很想见你一面,确实很想对你说出我爱你,没能做到这些确实很遗憾。

   但是,没关系,你带给我的一切,已经让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已经足够幸福了。”

  

  

   再次睁开双眼,停滞的时间恢复正常,仿佛刚才只过了一瞬间而已。

  

   头顶的火焰毫无阻碍地倾倒而下,菲林少女感觉到自己似乎要燃烧起来。

  

   但是,蔓德拉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震惊与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少女对自己的人生不抱遗憾,坦然地迎接着自己的结局。

  

   意识即将在这股噬人热浪中消逝的那一刻,蔓德拉听见了微弱的破风声。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

  

  

   “圣域——————展开!!!!!!!”

  

  

   自己最喜爱的,日思夜想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随后,空气中飘过一丝早已闻惯了的咖啡味,那双自己熟悉的,结实温暖的手臂,又一次将她搂在怀中;熟悉的气息环绕了她的全身,让她放松,让她沉醉,让她鼻尖一酸几乎落泪。

  

   美丽的,青绿色的法术结界在她的身体周围展开,看似宛如琉璃一般轻薄易碎的结界,却温柔地将头顶上狂暴的烈焰洪流尽数挡下。

  

   紫色的火焰无法突破这片薄薄的墙壁,只能嘶吼着划过结界的两端,无力地坠向大地,结界内部甚至连炙热的温度都被隔绝开来,菲林少女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从男人身上传来的,那股熟悉又令人着迷的温暖。

  

   随后,少女终于放松了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在他面前,自己再也不用硬撑着早已抵达极限的躯体了,石板霎时间支离破碎,重力重新抓住了空中彼此依偎的二人。

   但是,蔓德拉却打心底里感觉到了一丝安宁,她知道,只要他在这里,自己就一定不会有事。

  

   少女和男人在青绿色结界的包裹下缓缓下坠,就连重力在男人面前似乎也变得乖乖听话了起来,少女被温柔地抱在怀中,两人仿佛一对轻柔的羽毛一样,在火焰燃烧的天空中缓缓降落。

  

   少女勉强睁开被火焰烧伤的眼皮,想仔细看看男人的脸,她怕自己是在做梦,怕眼前的一切都是临死的自己幻想出来的。

   她好高兴,因为博士居然真的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她身边,拯救了她。

   她又好担心,因为她害怕博士也无法抗衡德拉科狂暴的力量,她怕他和她一起死在这里。

   但是当她用疲劳的双眼,看清男人的面貌之后,心里复杂的情绪交错在一瞬间就全部安静下来了。

  

   就是那张熟悉的,日思夜想的脸。

   自己最喜欢的眼睛。

   自己最喜欢的眼角的黑痣。

   自己最喜欢的鼻梁。

   自己最喜欢的耳垂。

   自己最喜欢的嘴唇。

   唯一不同的是,男人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此时居然全部变成了刺目的白色。

  

   心里所有纷乱思绪都不在了,就连本该脱口而出的疑问都尽数泯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没来由的伤心和委屈。

  

   就算面对德拉科的火焰也毫不退缩的菲林少女。

   就算浑身剧痛精神枯竭也一声不吭的菲林少女。

   就算与死亡擦肩而过也没有绝望哀嚎的菲林少女。

   在自己最喜欢的男人怀里,终于放开了苦苦压抑的情绪枷锁。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少女漂亮的瞳孔中涌出,蔓德拉狠狠地抱紧她最喜爱的男人的肩膀,哭泣地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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