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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血溅青衣

  永临五十三年,京兆府天河灯会

   岁末节庆,百年不移。任凭风雨过,自岿然不动,久居京师者,皆谓之盛世气量。

   西城玉母巷尾,台院知推侍御史盛谦宅邸,今夜亦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时过酉初,鸣钟刚刚响起,就见一架马车缓入巷尾,停于府前。

   登门者是一对父女,老者观其样貌已年逾花甲,眉眼似剑,身板挺拔,抬手轻叩门扉,却听得金铁铿锵,显然是习武之人;身边伴着一位小姑娘,生得端正清秀,一袭玄色绸缎袍服——京师女子风尚仿男子制式的官服胡服,英气十足。眉宇间虽有稚气未脱,但也带着些许与那老者相仿的神采。

   “稍候...”

   府中传来清脆的嗓音,旋即门分左右,却不见其人。待垂下目光,才瞧见开门的也是一位少女,一身青衫罗裙,亲手绣上的纹饰精致优雅,比起京师豪迈之风,这幅打扮更像是南府深宅大院中的闺秀。少女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手中一盏大红灯笼,正扬起小脑袋望着客人

   “昭伯伯来啦,还有昭阳..快快请进”

   原来,这位老者正是京师巡营都尉昭弘——昭家祖上乃建功之臣,世代从军。昭弘是盛谦故交,时常来往,恰逢两家膝下皆是女儿,又年纪相仿,昭阳和盛家小姐从小就一起玩耍,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了。

   “小清啊,年关诸事,可还顺心?”

  

   “唉...可别提啦”

   小清领着客人穿过小院厅堂,盛家宅远不如北城的达官贵人那般宽阔豪奢,但四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

   “刘伯风寒又犯了,需要静养,春节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操持的,可累得够呛”

  

   “真懂事...”

   昭弘笑道

   “守之兄不扫家室,有你这样的女儿照看内宅,幸哉”

   寒暄几句,一行已来到正堂门口,灯烛明亮,亦有酒菜飘香,小清轻轻敲了敲门扉,回首道:“室内茶点已备好,待会儿有什么吩咐,叫我就是。”

  

   “不必了不必了”

   昭弘揉了揉她的脑袋

   “今夜灯会,正是热闹的时候,上街去玩吧,我们不过谈些烦闷琐事罢了”

   说着,又掏出一只小锦袋

   “这是今年的压岁钱,街市上见着什么想要的,自可去买“

   “谢谢昭伯伯”

   小清开心地双手捧起

  

   少顷,窗扉上的烛影映出大人们在屋中坐定,小清见诸事皆已打点妥当,这才回过头来

   “哼哼,昭阳~”

   “怎么,露出本性啦?先说好啊,今年可绝不会由着你胡来了”

   昭阳心知肚明,眼前这位盛家小姐,可不像表面上那么乖巧温婉。见她兴致如此高昂,定是有什么鬼主意了

   “瞧你说的,我何曾胡来过?”

   “去年,扮作男子混进城北马球校场,还不算胡闹?”

   昭阳扶额道

   “唔...但你不也早看那薛公子不顺眼了嘛。咱俩最后胜了他三筹,好不快哉”

   小清陪着笑,但见昭阳脸色,连忙一番安抚

   “好啦好啦,先上街再说”

  

   青衣巷乃是京师精华之所在,灯会期间犹为热闹。酉正时分,天色转暗,上街出游的人群却已越聚越多。有身着白袍,意气风发者,那是今年的新科进士,金榜提名之际畅游京师灯会,正可谓春风得意。又有骆驼牵拉的彩车队伍,载满各地云聚而来的杂耍艺人,妖族,番邦,异国舞者各显其能,要知道新春佳节,北城的达官贵人们可是格外慷慨,若能得一家赏识,便可攀云而上,半生无忧,最不济,也能大大赚上一笔赏钱。

   “咳..你知道,阿爷他们神神秘秘地在谈什么吗?”

   两位少女随着人流行至街上,穿过一大群采买归来的女眷,漫步于彩灯明烛间。昭阳想起府上事,不禁好奇问道

   “若要我猜,十有八九事关梁隍军镇”

   小清略加思考,神神秘秘地答道

   梁隍距京师五十余里,地势险要,因此筑垒结寨,镇守京兆东北门户。京师翊天军不可擅离,梁隍大营便是最近的一只完备军队,供朝廷随时调度。

   可如今天下,久历太平之世,朝堂便生出些许议论,再加之禁军素与其不和,梁隍军愈发难以立足。

   就在年前,守将崔鹤被状告谋反,一石激起千层浪,宰相李焕亲自上疏,将崔鹤下狱,查抄府邸,同时梁隍的裁撤也已提上朝议

   然而,整件事情处理如此之快,疑点颇多,加之案情信息皆被列为机密。小清和昭阳也仅仅听过只言片语。

   “我也问过几次,奈何爹爹的公事,从不肯跟我多说”

   盛家小姐无奈摇头,这时一队持灯游骑穿街而过,她仿佛来了兴致,话锋一转

   “咳咳,不说大人了。今天好不容易得空出来,可有正事要办——我问你,可曾听说过‘飞雁无痕’的名号?”

   “唔...你说的是,江湖上的闻名的那个女贼——鱼秋雁?”

   昭阳思索一番,想起最近确实听过类似的传闻——此人轻功了得,劫富济贫,初出茅庐便在枫阳会上挑战了大名鼎鼎的“江南三盗”,至此立威于江湖。

   小清兴奋地点了点头,补充道

   “过去荥南临风县令为官不正,欺压百姓,贪赃枉法。而鱼秋雁闻之,乘着州府巡查之际,一夜间盗走县衙大小官印,并在县衙大堂留墨诉其罪状,此人搪塞不过,终被革职查办。后有新任县官勤政爱民,不出三月,被盗官印又被原封不动送回了衙中”

   这样的演义段落在京师年轻人中很是流行,时不时就会换一位大侠来作主角,昭阳也不知真假,只说:

   “若事情属实,此人果真可称义士...”

   小清微微一笑

   “据说,她现在就在京师,今天灯会就要出手”

   “当真?你从哪儿听来这种消息”

   昭阳又惊又奇,忽然想到不久前盛家小姐神秘失踪了几天,连忙压低声音问:

   “莫非...你去了暗街黑市!?”

   京师乃九州诸道之中枢,天下有丝毫风吹草动,定会牵动此处丝弦。然而,紧要消息价比千金,唯有得其门道者,方可略知一二——若论通晓海内情报,除了玄鸰卫镇抚司,就只有藏于黑市深处的“静虚斋”了。

   “哼哼,厉害吧,我可在黑市花了不少功夫,方才寻得所谓静虚斋的位置”

   小清稍显得意

   “不过,那地方也着实蹊跷,周围不知布置了什么阵法,令我无法入内。好在当日恰好有人从里面出来,我索性跟着他们,这才听到些许”

   “真是胡来。”

   昭阳责备道

   “以后可不能如此冒险了,否则,我定会告知盛大人”

   “好好好,我听话”

   小清连忙求饶

  

   “唉...”

   昭阳知她绝不会轻易就范,也只能摇了摇头

   “所以,你花了这么多心思,听来的消息究竟如何?”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清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少女身后,西街的繁华灯火簇拥着一座九丈高楼。

   “天河群灯夜,雁过登云楼。鱼秋雁今晚就要在此,取翊天军北城尉官赵乂手中的御赐衔金印!”

  

   高台楼阁是京城名流钟爱的宴请消遣之所,其中又有七十二楼最为出众,“登云行雁”正是其中之一。其外型似宝塔,飞檐画壁,勾画精美;内有七层回廊式修筑。今夜正厅已被翊天军包下,闲人不得入内,好在大堂上不封顶,来到二层便可凭栏俯瞰其中景象。

   只见那正厅大堂宽阔敞亮,可容百人,香木地板上修凿出沟渠环绕,形似河道,有清水流淌其中,四下屏风壁画皆绘素雅山景,于此间席地而坐,仿佛置身于小桥流水乡野之间。一碟碟酒菜被置于木盘之上,顺水漂流,供宾客取用,此景本是效仿古代文人雅士曲水流觞典故,奈何当下厅中却是喧闹异常,酒气冲天,把本该清幽宜人的景致搅扰得乌烟瘴气。一眼望去,几十个士兵模样的人正聚于此饮酒寻欢,半披的甲胄正是京中禁军制式。

   “北城巡营现在本该驻守卫楼,灯会期间责任甚重,不想竟明目张胆擅离职守,还来此逍遥”

   昭阳见此情形,柳眉紧皱

   “军中前辈都说赵乂无能,今日所见,果然不虚。他那枚印若真被偷了去,倒也算长个教训呢”

   “这话可别让你爹爹听见”

   小清笑道,语调却透着赞同

   “今天咱们只管捉拿鱼秋雁,别跟赵将军多作纠缠”

  

   “唔...依你所说,江湖飞贼轻功了得,可有计划?”

   昭阳问道,却见小清正掂着脚从边墙饰架上取来一副雕花大弓

   “那是自然,待会儿那她若现身,你就开弓放箭。对方只知有军卒在此,并不会防备我们,务必一发破的”

   昭阳接过弓来,试了试弦

   “虽是装饰之物,倒还顺手,只是这箭...”

   檀木壶中插着几只雁翎箭,皆是没有尖头的摆设,伤不了人

   “我自有安排”

   只见小清解开随身香囊,将粉末涂抹在箭头前端,一股清香顿时弥散开来

   “这是我前些日子调配的百凝香。巡捕营的大黄可喜欢这个了,我已托刑部章和去把它牵过来,届时只要鱼秋雁沾上这香,跑出多远咱们也能追到”

   “原来如此,果然是谋划已久啊”

   昭阳叹道

  

   少顷,只见楼下大堂中,有侍者依次捧出八台铜雕鼎炉,焚香点火,不消片刻就云烟缭绕,灯烛之光也变得朦胧似幻,宛如蓬莱仙境

   “呜呼,《乐礼经》有载:光朔年间,西域乌兰进献幻舞,其姿超绝,其形难辨,观者皆云如游梦境。想不到登云楼竟也有这般排场”

   小清饶有兴致地张望着

   果然,伴着弦乐声起,雾气中一队舞者若隐若现,个个身着华彩羽衣,玉貌花容,下凡仙子一般,飘然步入欢宴众人之间。

   赵乂坐于正席,此人生得膀大腰圆,有几分孔武,奈何早已喝得烂醉,甲胄歪斜,战袍凌乱,一手执酒盏,醉醺醺得招呼着舞者们再近一些

   “不对劲,按规制,此曲目下舞者应是一十四人...”

   小清悄悄戳了戳同伴,迷雾中一切皆是亦真亦幻,难辨真伪,可身处高处的两人却看得分明,那大厅中的舞女分明有十五人。

   正当此时,赵乂身边一名舞者顺势往他怀中一倾,此人容貌姣好,身姿妙曼,眉眼间妩媚动人。但也就是这一刹那,舞裙掀起,可见她双脚所穿并非丝缕舞鞋,而是一双薄底快靴

   赵乂乐呵呵地倾身欲揽住美人,只觉她伸手往自己胸口探来,纤纤五指在衣襟间一点,随后整个身子就如游蛇般滑出了怀抱

   “嗯?这是何意?”

   醉眼朦胧的将军还在迷糊,却只见女子嫣然一笑,转眼便隐入幻雾之中

   来了!

   毋须多言,昭阳一跃踏上雕栏,挽弓搭箭,只听得弓弦轻吟,箭矢破风而至

   鱼秋雁向来自负轻功绝伦,寻常暗器根本无法近身,当下却忽觉后背震痛,好似中箭。心中吃惊不小。但她毕竟久经江湖,绷紧身子,从容避过踉踉跄跄起身的军卒们。正门已有人相拦,她反倒一路来到墙边,脚尖一点,踏住楼中直通天顶的环抱立柱,竟如履平地般径直往上奔去

  

   “追!”

   小清和昭阳看得清清楚楚,哪肯放过。连忙也运起轻功追了上去,三道身影如灵雀逐雁,在廊桥间飞舞。但二人毕竟难及闻名天下的飞贼,眼见对方即将逃至最顶端的灯阁,小清连忙唤道

   “射落灯笼!”

   真会强人所难

   昭阳心中抱怨,只见她单脚钩住大梁,倒挂身子开弓控弦,眨眼又是一箭,那屋顶的莲花百叶灯应声而落,竹架蒙布飞散而落,其中竟展开一张四方大网

   小清也立刻掷出三枚玉饰,霎时一股真气扯开大网,向女飞贼卷去

   “好手段”

   鱼秋雁却仍是不慌不忙,从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反手甩出一片剑影,将那大网斩作碎缕,与此同时足下寸步未停,转眼间已跳上顶层回廊,一脚踹破七彩琉璃窗,翻身遁入楼外夜色之中。

   待二人追到之时,只见着碎裂的彩瓦洒了一地,飞贼早已无影无踪,心中不禁感慨对方轻功果然厉害。

   正欲追出楼去,却忽然脚下一空,被人揪着衣襟拎了起来——原来是几个脚快的士兵一路赶来,刚好撞见两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在破窗旁。

   “飞贼已逃,抓错人了”

   昭阳连忙喊道。不过,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像是贼人拙劣的狡辩

   翊天军的士兵平日里颐气指使惯了,全然不顾,只是见二人样貌穿着不似普通人,这才稍微留有余地

   “如何处置?”

   只听身后有人问道

   领头的是一名副尉,他还算有些头脑,眯起醉眼扫视一番现场,见眼前两位少女年纪尚小,体态也与刚刚的贼人明显不同,不像是主犯,眼下楼里要查的人可太多了,于是下令道

   “绑起来,稍后再审”

   小清与昭阳顿时被按倒在地,士兵们随身携带着缚索,二话不说便粗暴地将少女们手脚捆缚起来,关进一处杂物房中等候发落。

   “这帮家伙,平日里不见有什么本事,这套拿人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昭阳倚着门框,挣扎着坐起身子,忿然道

   杂物房中未点灯烛,借着窗边透来的一丝光亮,可隐约看见小清上身被五花大绑,绳索毫不留情地勒进襦衣,仿佛魔爪般牢牢握住少女纤细的身体。脚踝,双膝同样被绳套绑死,难以动弹。昭阳试着活动身子,只觉浑身束缚纹丝不动,想必自己也是相同的状况。

   “堂堂翊天禁军,如今竟被一飞贼如此戏弄”

   小清倒还显得从容,也不气恼

   “待你将来做了大将军,可得好好收拾他们”

   “还有心思说笑。盛大人那么疼你,我家可没那么好说话...又要挨训了”

   昭阳平日里最守规矩,如今却在此被抓个正着——一想着要被那赵乂押解着送回家里,实在是无地自容。

  

   “那倒不必担心,喏...”

   小清挪过身子,偏了偏脑袋指向门缝,透过缝隙可见原本歌舞升平的登云楼中已乱作一团。气急败坏的军卒们上下奔走,所到之处一片狼藉,瓷器玉碟碎落满地。能在此地聚会举宴的,也多是有头有脸的贵客,一时间争执呵斥不断。

   “看这架势,他们今晚是不得安生了,半个时辰后还能否想起咱俩都不一定呢,只要能解开这绳索,大可一走了之...”

   说着,索性把昭阳当作镜子,研究起身上的束缚来

   “这可不比你平日里欺负人的那些把戏...”

   昭阳提醒道

   “这是军中特制的牛筋绳,对付俘虏的绑法。绳结都系在身前,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正当两人各自与绳索较劲时,忽有穿堂风过,带来一丝凉意

   不对啊...

   二人皆是机敏异常,同时抬起头来,只见原本闭锁的窗户不知何时竟已洞开,青衣巷繁华灯火映照中,一抹窈窕孤影正停于窗栏之上。

   鱼秋雁!

   两位少女万万没曾想她如此大胆,竟杀了个回马枪!事到如今,别说擒贼了,她们自己反倒已被捆绑妥当,片刻之间攻守易形,何其讽刺。

   女飞贼板着脸一言不发,轻盈无声地穿过满地杂物,一把将二人抓起,包裹似的拎起就走。少女们纵是百般不愿,千般反抗,奈何捆缚甚严,只能像寻常女子般胡乱踢打,全然无法阻止对方行动。

   很快,杂货间中再次寂静下来,鱼秋雁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两名俘虏离开了登云楼

  

   酉时三刻,繁华的青衣巷上,却得听战马嘶鸣,一队骑手横冲直撞疾驰而过,匆忙避开的游人皆是拂袖叱责。但也有人认出那是翊天军的甲胄,自登云楼而来...

   “赵将军今夜怕是得环城游览了,呜呼惜哉”

   与此同时,一位异国打扮的车夫正低声笑道,手中马鞭一挥,驱使着一架简朴车马驶向了相反的方向,那车夫头裹风巾,隐去了面目。夜市繁华喧闹,掩住了马车中若有若无的微弱人声。

   狭窄的车厢内,并排挤着两位被绳捆索绑的少女,本就已是五花大绑,如今又被加固一番,新添的麻绳牢牢箍住胳膊,将手腕在背后高高吊起,又另引出一股绳索与脚腕上的束缚相连,收紧,使二人身子反弓,捆成驷马倒攒蹄的姿势。为防止叫喊,少女口中都被塞了一大块粗布,直压舌根,外面用麻绳勒住,任凭她们如何努力,也无法吐出。

   这般阵仗,押送钦命要犯也不过如此

   昭阳咬着布团,只觉难受又屈辱。牛筋绳韧性十足,因此军士们绑缚时自会会多使几分力气,让它紧勒进皮肉,封住一切活动的余地。而驷马缚的滋味更是难熬,两位少女习过武功,身子柔韧,但也正因如此,对方便毫不留情地将她们反绑拉扯到了极限,形如半月,若是普通人被这么绑上一个时辰,定会周身酸痛无力,好几天下不了床。

   “唔呜...”

   一阵颠簸,身边传来小清被封堵的低吟,她也是同样狼狈的模样,额间发丝凌乱,挂上了些许晶莹汗珠。二人紧紧挤在一起,昭阳可以切身感觉到同伴正在尝试脱缚,可如此严密的拘束之下,那样的挣扎就仿佛慵懒的狸奴在轻轻刮蹭。

   这家伙,听她自诩精通绳道,如今到了用武之地却还是束手无策啊...

  

   马车驶过数条官道,眼见无人追来,车夫忽地收缰勒马,拐进路边窄巷中。确认四下无人后,这才转身撩起车帘

   一路折腾,两位少女早已耗尽精力,蔫头蔫脑,老老实实趴在原地,唯有口中尚有不甘心的呜喑声

   车夫扯下风巾,露出鱼秋雁的面容,她居高临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眼前的俘虏。楼中交手匆忙,未来得及细看,如今端详,两个丫头倒是生的俊俏,这般情景还真惹人怜爱

   “咳,现在我要审审你俩,谁来答话?”

   闻听此言,两位少女迅速目光交流一番,最后还是小清扬起脑袋,嘴里呜呜叫了几声

   鱼秋雁会意,在她面前半蹲下,轻轻点了点小清额头

   “不许喊叫,不许大声吵闹,明白了吗?”

   小清连忙点头,于是鱼秋雁替她取出了塞口的布团

   ”呼....”

   尚不知对方有何居心,小清连忙适应着这些许的自由,然后乖乖闭上嘴巴等待问话

   “说说吧,咱们素不相识,为何要来坏事?”

   鱼秋雁开门见山

   “唔...我们曾听闻前辈在枫阳会上力敌江南三盗,曾言:江湖上若有不服者,尽可前来切磋。故此才贸然前来”

   小清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个...说说而已,你们还真来抓我啊...”

   鱼秋雁哭笑不得,飞贼是见不得光的外道,最忌张扬,自己当初年轻气盛,一句话不知惹下多少麻烦,没想到这俩小姑娘也当了真。

   小清看她脸色稍有缓和,连忙恳求道:

   “这绳索勒得好紧,我们已经束手就擒了,能否松开一些”

   “呵,我可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你们二人,本事可不小啊”

   鱼秋雁笑道,看向昭阳

   “这位妹妹身姿沉稳,弓弦精熟,想来是在军中,练的沙场拼杀之术吧。方才那几手竟能近我身,实在难得,若勤加练习,今后想必大有作为”

   “唔呜...”

   虽是赞扬,但处在这番境地,实在难以受用,昭阳闷闷不乐地垂下目光

   “还有你,真气御物之法,江湖上亦是少见,我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若同时解开你们两个,还真没准会失手呢”

   鱼秋雁狡黠一笑,话锋突转

   “不过嘛...毕竟经验尚浅,如今既然落到我的手里,该如何处置呢?”

   两位少女不明其意,都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身子

   其实,鱼秋雁观二人,仿佛再见自己初入江湖之时。虽嘴上严厉,心中已生出几分惜才之心,随即道

   “好啦,我也不过多为难。这样吧,就罚你们绑着反省一晚。明早辰时,会有巡街差人路过,届时弄出些声响,他们自会救你们出来”

  

   “等一下!”

   小清见对方作势要走,连忙叫住她

   “城南红鲤帮,此前特地去清虚斋打探前辈消息,恐怕是想对前辈不利啊...”

   本已起身的鱼秋雁闻听此言,心中暗惊,红鲤帮是城南的地头蛇,今夜进出城都是走其门路,若这姑娘所言非虚,他们私下调查自己底细,怕是真的暗藏祸心

   “红鲤帮人多势众,未必好对付,不如替我们松绑,可助你一臂之力。”

  

   “哦~你这丫头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倒替我着想了?”

   鱼秋雁饶有兴致地反问

   “方才领教了前辈的轻功,果然厉害。但我二人是被楼中士兵所擒,并不服气。若能再比试一场,定能抓住前辈,怎可让给那些浮浪之人...”

   小清理直气壮地答道

   “唔呜!呜...”

   昭阳口不能言,只能恼火地瞪向同伴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头脑无恙?

   女飞贼听了这番豪言壮语,也不禁莞尔

   “好啊,叫嚣着要捉住我的人也是不少,却从未见过你这般——都被绑成粽子了还不死心”

   “那么,前辈答应吗?”

   小清倒是面不改色

  

   “想得美”

   鱼秋雁便一把将布团塞回她口中,敲了敲眼前的小脑袋

   “区区几个愚夫,能奈我何,你俩还是老老实实在此反省吧”

   说罢,起身放下车帘,扬长而去。

  

   “唔呜...”

   二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小小的车厢仿佛又成了与世隔绝的监牢,耳畔虽隐约可闻街上人声鼎沸,可惜对两个口不能言,动弹不得的少女来说,一墙之隔的繁华街道却简直是判若两世。

   昭阳性格老实,如今只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木板,不再徒劳挣扎。

   恍惚间,感觉小清似乎轻轻拱了拱自己的肩膀

   “唔呜呜?”

   “唔唔唔...嗯...”

   少女回过一道埋怨的目光,却见对方眸中带着几分焦急,不断眨巴着眼睛,似有所指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昭阳这才发现,就在头上几尺的地方,钉着一根铁钉,许是造车的匠人一时疏忽遗忘于此

   峰回路转,二人连忙挣扎着支起身子——若在放在平时,百尺高楼不在话下,可如今被捆作一团,只能笨拙地扭动翻滚。使出浑身解数,咫尺之遥的铁钉却还是触不可及

   “唔!...”

   昭阳使出全力,又一次差之毫厘,一炷香的功夫,已是身疲体乏,最后只得无力地趴回底板,透过布团缓缓喘着粗气

   小清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随着体力耗尽,两人又渐渐安分下来,时而无奈地对视着,时而一齐望向头上那可望不可及的希望

   “呜...”

   一念之间,昭阳忽然有了主意,只见她更加努力弓起身子,让双脚贴近手腕,脚尖绷直,同时嘴里焦急的呜呜做声,呼唤着同伴

   “唔唔?”

   小清花了一番功夫,这才会意,连忙配合着扭过上身,挺起胸膛靠在对方脚腕上,慢慢让身子蹭了上去

   昭阳感觉对方的身体已在自己小腿上趴稳,便将重心前移,双脚抬起,支撑着小清去够那颗铁钉

   两人背缚的双手和脚腕间连接的绳索很短,因此抬升的幅度有限,但这已经足以让小清的立起身子,只见她用双膝撑地,脸颊凑到铁钉近前,小心翼翼地用钉帽将口中布团一点点挖出来

   鱼秋雁临走时,唯独忘了用绳索将小清的嘴重新勒住,可即便如此,那一寸来方的大块粗布塞在少女口中,仅凭眼前黄豆大小的钉帽鼓捣,过程何其漫长,好在昭阳自幼习武,耐力非常人能比。她强忍酸痛,一动不动地支撑着同伴

   “呼...终于...”

   漫长的等待,小清总算是除去了堵口物。她不敢耽搁,连忙咬住铁钉,一点点将其拔出

   “受累了,再忍耐片刻...”

   口中叼着铁钉,小清的声音显得有些古怪,她顺势俯下身子,趴在同伴身上,只见昭阳的双手在背后被反拧到极限,几道绳索从双肩,脖颈,脚踝处汇集于此,四五个死结都打在手指触摸不到的地方。心中暗暗叫苦,这绑法果然厉害,难怪自己刚刚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脱缚

   牛筋绳质地坚韧,少女只能小心翼翼地将铁钉捅入绳结的间隙,一点点挑松......

   “唔呜!”

   不知折腾了多久,昭阳终于感觉浑身绳网松脱开来,只是被绑得太久,手脚麻木,一时还无法动弹

   “呼...累死我了...”

   与此同时,小清也精疲力尽地翻倒下来,侧躺在一旁,合上双眼,轻声嘟哝道

   “稍歇片刻,记得替我松绑...”

  

   脱身解缚。不在话下。不一会儿,车帘撩起,两位少女眼见又是一条灯火通明的街巷,不过距离登云楼已相去甚远

   “可算逃出来了”

   昭阳按摩着尚在酸疼的手腕,却见小清倚着车框,似有所思

   “喂,你不会...还没死心吧?以她的身手,现在应该已经出城去了”

  

   “怕是没那么容易。当初我跟踪红鲤帮的人时,听他们胸有成竹,特地从江湖上请来了帮手,怕是不好对付...”

   小清却摇头道

   “啊?那刚刚怎么被见你提起?“

   “倒是想说,谁让她那么着急堵我的嘴”

   盛家小姐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

   这家伙,还没玩够啊...

  

   小清见昭阳不大情愿,又劝道

   “方才鱼秋雁可随意处置你我,但却未曾加害,可见为人也算正直。如今既明知她有难,好歹去帮上一帮”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而且看架势,即便自己不去,她也会独自前往的吧

   “唉...我为何要替盛大人操这份心”

   昭阳轻声叹息道

   这般反应,就是答应了,小清自然明白,开心地搂住同伴

   “辛苦了,昭阳最好啦”

  

   京师鼎盛之时,人口逾百万,司坊铺户以千数记,如此庞然巨物,其繁华之下亦是盘根错节,暗流涌动。

   天子宫阙立于北,公府官衙环绕,此为京师高官贵胄,名门望族之居所;沿着中轴大道一路南下,以明宵塔为界,则渐入南城市井,无论朝堂之上如何显赫,这座城市的运转仍须仰仗默默劳作的芸芸众生。

  

   三年前,南城有一帮会名曰“黑蟒会”,从属百余众,朝中有高官相护,专干些欺行霸市的勾当。直到盛谦监察吏治,调两县捕役入市彻查,这才革此顽疾。然乔木易伐,杂草难除,各式小帮派至今仍混迹城中,不时兴风作浪。

   如今的广融渠,正是红鲤帮的地盘,木石堤坝割出数里长的水道,挤满大大小小的的船舫,皆以绳索相连,铺就木板以供通行,俨然一座水上街市,只不过那晦暗的船舱中皆是些聚赌暗娼之流,与两岸整齐规一的京师街坊格格不入。

   水道正中,停泊着一艘数丈高的大船,桅帆舵桨皆已拆除,船尾凿开一个大口,内置竹架幕布,搭成戏台模样,八个猩红布面的大灯笼挂在船舷旁,全然没有喜庆之色,反倒一股子邪气逼人

   细看那戏台之上,正跪着一排女子,个个都被五花大绑,面色凄然,她们脖颈处被套上了称重的镔铁项圈,由三尺长的锁链与地板相连,迫使她们只能保持垂首跪坐的姿势。四五个红鲤帮喽啰位列其后,口中只吆喝不断。

   大船四周,簇拥着一艘艘小舟,买主们便坐于其上,一边审视着台上“货物”,一边争相竞价

   在此出售的,都是大户人家犯事被抄后,失去靠山的丫鬟下人。虽为仆役,但大都是知书达理,相貌端正,非寻常百姓所能承担。因此台下的买家也多是各个府邸的执事管家,府上缺人了,就直接来此挑拣。

   一旦有买卖敲定,便有帮众上前,以黑布蒙住女子双眼,口中塞入木节,随即牵着锁链将可怜的少女拖进后舱。片刻后,一个五尺来长的方木箱子从侧弦吊出,缓缓降至早已停泊在此的买家小舟上。举目望去,有些船上竟已叠了四五个这样的箱子

   “朝廷早已禁止抄家之后贩卖府上仆役,这些家伙居然还敢如此明目张胆”

   小清和昭阳此刻正混在人群后,连舟间光线灰暗,杂乱无章,有不少藏身之处。昭阳眼见如此情形,低声嗔道

   “嘘...你想得太简单了。那道禁令不过是废话一篇”

   小清悄悄按住同伴,示意不要引起注意。但她自己的语气中也带着不忿

   “光是禁止贩卖,却不除奴籍,那些人又能去哪儿呢。原本由官府发落,如今却被帮派垄断私下售卖,这其中之利润,何其可观。想来,当初那位上疏废止的“善人”,没准就是这红鲤帮的幕后东家之一呢”

   凡帮会做大,暗中必有赃官撑腰,红鲤帮称霸这片水市的底气也在此。二人虽心中不平,但对方势大,非是她们两个丫头所能对付,眼下只能悄悄摸进船中,寻找鱼秋雁的下落

   红鲤帮盘踞此地,经营已久,大船便是其会堂所在,以铁锚固定于水道中,船体中部连同甲板上的舱楼被修成一座大监牢,一排排舱室外架铁栅,充作牢房,堆满各式刑讯器具,若有性格刚烈的女子,就会送至此处调教,而最前端则是帮众休憩的地方,聚集着不少人手。

   而此刻刑房中,正吊着一位少女,双手被铁锁吊在空中,脚尖离地,低着头,长发披散,原本白皙的肌肤上如今满是鞭痕,显然已被折磨了许久

   “真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一个矮短喽啰嘴里叫骂,手中鞭子毫不留情地抽了上去

   “你小子,看着点分寸,若是打坏了,得折不少银子”

   刑房边角设着小桌,旁坐两人,其中一个黑壮汉子见状呵斥道

   “杜大哥,此女子如此桀骜不驯,何不干脆吊上几天,再慢慢调教”

   他对面的人则问道

   “唉,你有所不知,这批货有些烫手”

   姓杜的大汉递过一杯热茶

   “都是那崔鹤府上的佣人,官家的人说这案子凶险,让咱们赶紧处理掉...”

   喽啰握着鞭梢,托起女子下巴

   “姑奶奶,也算我求你了,你一个丫鬟,在哪儿不是伺候人?趁早换个主家,也省得陪崔家吃那掉脑袋官司”

   “呸!”

   女子被迫抬起头来,原本俏丽的脸庞如今满是憔悴,混杂着血污与泪痕,但一双眼眸中仍透着坚毅

   “我虽只是使役下人,好歹也服侍将门,怎会向你们这等欺压良善的贼人屈服”

  

   “说得好!”

  

   还未等喽啰发狠,却忽闻不知何处一声清亮的喝彩

   只见刑房门舱砰地被撞开,三两个帮众如破麻袋般被扔了进来。走廊间昏暗的灯烛照出两个娇小的身影——一个是一袭男子衣装,执一根随手取来的竹杆,气势凌然;另一人则是温婉从容,好似人畜无害的大家小姐,但身边漂浮的三枚玉符却又锐气逼人。

   “哪里来的丫头,好大胆子!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刑房里四五个红鲤帮喽啰顿时围围拢过来。这时,那黑大汉却突然盯住小清,口中道

   “且慢,这妮子我怎么看着眼熟”

   此人足足八尺来高,铁塔一般,像是个头领模样

   “哦?你认识我”

   小清闻言,也不禁一愣

  

   只见那大汉一把撕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盘绕的黑蛇纹身

   “黑蟒会三堂主杜彪在此!当年南城缉捕,盛谦老贼害我一众兄弟好苦啊!”

  

   原来黑蟒会的余孽,这帮家伙还真是贼性难改...

   小清柳眉紧锁,沉声道

   “既是如此,你想怎样?”

   杜彪以为眼前的小姑娘已被吓住,愈发得意

   “怎样?我们弟兄定要取老贼性命,今天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正好...”

   电光火石间,青芒一闪,杜彪的叫嚣戛然而止,不等周围反应过来,那庞大的身躯便轰然倒地,青衣少女飘然落于其后,指尖夹着一枚玉符,洒下点点寒光。

   红鲤帮众被这突然变故惊得呆了,半天才想起上前相助,而昭阳却早已摆好架势,只见她手中竹竿势如长枪,先将头前两人扫倒在地,顺势重重踏其胸口之上,借力腾起身子,闪电般刺出数枪,精确的点在后面三人的喉头,最后一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同伴们捂着脖颈倒下,再抬眼时只见竹竿裹挟着狂风迎头劈来,“啪”的一声正中脑门,随即直挺挺栽倒在地。

   再看小清那边,玉符如雨点般落在杜彪的身上,看似蜻蜓点水,却抽得那大汉哀嚎连连

   “你...你好大胆子”

   小清一边运动功法,一边嗔道。常言关心则乱,盛家父女相依为命,这杜彪算是触了逆鳞

   昭阳收拾完喽啰,见她有些失了分寸,连忙相劝道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救人为好”

   “可是他...”

   小清凶巴巴地瞪向同伴,不过气息也慢慢缓和下来

   “好啦,别怕。此人不过嘴上逞能罢了,谅他们也不敢来你家行凶”

   昭阳安抚道,轻轻将她拉开

   “便宜这家伙了...哼!”

   小清扭过头,一挥衣袖,收了招式,此刻刑房中已然没有还能站立的对手。两人绕过横七竖八躺倒的喽啰,将刑具中的少女解救下来

  

   “当心...”

   许是被吊得太久,少女有些脱力,一时趔趄,二人连忙扶住

   “这位姐姐,不知该如何称呼?”

   小清一面尽量温柔地替她顺气,一面轻声问道

   少女喘息片刻,气色有所好转,这才虚弱地回答:

   “我自小无依无靠...只被人唤作杏儿....后来在北城崔将军府上做随侍丫鬟”

   小清和昭阳对视一眼,面色有些凝重——崔府抄家,果真有其事,而崔家的丫鬟竟也已沦落到这般地步。

   “梁隍谋逆一案,多有疑点,不知府上可知晓些内情?”

   昭阳询问道,杏儿却只是摇头

   “将军公事皆在梁隍大营,我只在北城府上伺候夫人小姐,因而并不知晓军中之事。只是崔将军素来为人正直,不久前夫人还吩咐我们张罗着增扩园林,怎么看也不像是要起大事的样子啊”

  

   “是了,如此简单的道理,查案的人却想不透...”

   小清一边说着,一边却对二人使了个莫要轻动的眼色,自己则踮起脚尖,轻巧地穿过狼藉,悄然凑到靠墙的木桌前

   “他们处置如此草率,分明是有猫腻...”

   只见那桌下阴影处,竟露出半截衣衫,还在颤巍巍抖动着

   “...你说对不对?”

   先声夺人,小清出手似电,一把将桌下的家伙揪了出来

   “哎哟!!”

   此人刚刚与杜彪同坐一桌,舱中乱做一团时,他却不见踪影,原来是趁机缩进了桌下

   “姑奶奶,你们这聊的可真是要命干系,小的不敢说,什么都没听到,没听到...”

   这家伙面相四五十上下,须发稀疏,身着一套圆领衣袍,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呵,红鲤帮平日里横行街里,倒是不怕”

   “好汉...女侠误会!小人只是这水上街市的船工,平日里到各家做些端茶倒水的打杂差事,并非帮众啊”

   那汉子连连讨饶,还挽起袖管,那手臂上并没有帮会的纹身

   “原来只是个外行”

   小清这才松了力道

   “我且问你:今晚这艘船上,可有掳来新的女子?”

   “有...有!半个时辰前,小人见着有押来一名女子,据说武艺高强,遂关进了顶舱牢房。”

   小清看向同伴们,杏儿也微微点了点头,她被吊在刑房一天,心神不清,但不久前的确听到外面有所动静,此言非虚。

   “好,那就带我去”

   小清拉起那人,拧过手腕将他制住

   “不可,太过冒险了”

   昭阳连忙劝阻道

   “要去,也得我和你一起去”

   “红鲤帮随时可能发现此处的异样,必须尽快找到前辈,同时把杏儿姐姐送出去”

   小清面色严肃

   “眼下咱们兵分两路才是上策,若一起行动,反而顾此失彼”

   昭阳看了看杏儿的状态,的确不能就这么把她留在刑房里,带上她一起去闯顶舱更是难行,只得扶起杏儿道:

   “万事小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放心吧”

   盛家小姐安慰般笑了笑

   “杏儿姐姐脱身后可到东城祥阑街松婆婆的铺子里暂住,只要说是小清的朋友就好啦”

   安排妥当,几人分头退出了刑房,顺便还闩上牢门,以求拖延些许时间。

   红鲤帮的牢房与甲板上的舱楼相连,越往上,刑具越是五花八门。监牢中巡逻的帮众不多,小清借着身材娇小,用那船工充作掩护,一路上未受阻拦

   顶舱牢房比之楼下更为宽阔,船工指了一间牢房,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铁锁。小清让那船工先去推门,自己跟在后面。二人轻手轻脚鱼贯而入,未敢掌灯,只凭舷窗洒进的点点月光,勉强看清这牢房中无人值守。

   不过,似乎也没有看守的必要——鱼秋雁此刻正以驷马攒蹄的姿势被吊于半空,用的不是绳索,而是一条条铁链。肘,腕,膝,踝等各关节均被戴上铁铐压制,明晃晃的大铁锁挂满全身,就连双手也被套上了麻布包。三道铁链从肩,腰,以及反绑在背后的小腿处牵出,连接着一个铁环,再由锁链吊于天花板上。这样女飞贼就只能反弓着身子,被牢牢固定在离地三尺左右的位置。浑身拘束严丝合缝,再加之无法触地,再高的武功也无法施展。

   这副阵仗,红鲤帮是真的忌惮前辈的的本事啊

   小清对各类拘束略有研究,见此情形也不禁愣神

   鱼秋雁察觉到动静,努力扬起脑袋,她头上同样戴着戒具,一条条皮革带勒过前额,下颌和脸颊,将一截铁条固定在口中,外形酷似马辔。女飞贼见到小清和身后的船工,口中呜呜作声,身子也挣扎起来,不过身负如此严密的禁锢,最终只能在半空中轻微晃动几下

   盛家小姐明白事有缓急,连忙问船工道:“可有办法解开她?”

   “当然,当然”

   船工恭恭敬敬地从钥匙中抽出一把递给少女。小清也不多话,径直走到鱼秋雁跟前。

   那马辔式戒具上就挂有一把锁,位于耳后,小清试探着把钥匙捅入,扭转几下,果然应声而开,连忙一点点替鱼秋雁松开皮带,取下口塞

   “小心!”

   马嚼头刚一取下,鱼秋雁立刻就开口大声道

   话音刚落,少女身后忽地腾起一道黑影——原本畏畏缩缩的船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清背后,双目凶光四溢,手刀眼看直劈向少女脖颈

   正要得手之际,那家伙却忽然收了招式,抽身闪向一旁。与此同时,只见两道白光自门边射来,与其擦身而过,竟是两枚小清佩戴的玉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丫头,倒是小看你了”

   船工堪堪避过攻击,身子歪倒,姿态有些滑稽,可旋即一个扭身却又稳稳站定,面沉似水,全然不似刚才那般胆小怕事。

   失手了吗...

   小清缓缓转身,眉头紧锁,玉符发出清脆的鸣响,盘旋护在主人身边

  

   “侯五,卑鄙小人,对付一个晚辈,竟也要背后下黑手”

   鱼秋雁见二人眨眼间已交手一个回合,心中也是称奇,但奈何身子还被牢牢禁锢,只能出言相叱

   “钻天蜈蚣”侯五,江南三盗之一,正是他受红鲤帮之邀,暗中偷袭,这才擒住了鱼秋雁

   “呵,飞贼行走江湖时,几时讲过道义?连这小妮子,都比你懂行呢”

   侯五紧盯小清,语调中带着嘲弄

   “差点让你得手,只可惜终是差了一招。现如今,还有什么把戏能使出来?”

   小清面色从容,一言不发。心中却暗暗思忖:自己进门时偷偷藏下玉符,如今尚有一枚在暗处。可刚刚出其不意都未能成功,现在对方多了防备,更是难以应付...

   看来独自一人来此,终是太过莽撞了

   只见侯五面露杀机,从腰间暗袋抽出匕首,逼近过来

   小清驱动玉符招架,可对方毕竟久历江湖,刀法狠辣。少女虽身怀奇功,但经验尚浅,渐渐落于下风

   几招下来,侯五便瞅准破绽,欺身逼近,刃尖直刺向少女心口,小清连忙双手凝气,两枚玉符自左右两侧袭来,精确击打在刀身之上,只听得镔铁相击之声清脆悦耳,刀刃霎时崩裂粉碎

   可这却正中对方下怀,侯五直接弃了刀柄,改握为指,势头分毫不减

   糟了,点穴术!

   小清没料到侯五突然变招,躲闪不及,只觉肩井如遭铁杵,还未等不适感传来,便身僵硬酸麻,再也动弹不得

   “呵,没想到竟被个小姑娘逼得亮了压箱底的绝技”

   侯五捏住少女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这个丫头今晚好几次出人意料,飞贼的本能让侯五心中不安,对此女不可掉以轻心。

   小清此刻虽无法开口,但一双眼眸却死死盯住对方。那清厉的目光让侯五很是不快,于是阴狠地说:

   “红鲤帮的弟兄们和你家好像有些矛盾吧,不如先挑断手脚筋,再留给他们享用。你会后悔刚刚没死在我的刀下的....”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少女,却猛然发现——一直被吊在舱中的鱼秋雁,此刻竟然不见踪影,唯有断裂的铁链在半空微微晃荡。铁铐锁链散落满地,其间还静静躺着一枚玉符

   “糟糕!”

   侯五顿觉不妙,自己刚刚注意力全在小清身上,想来她是在最后时刻用暗藏的玉符打碎了身后的锁链

   伴随着“唰唰”风声,软剑利刃劈来,侯五不得不狼狈闪躲

   只见鱼秋雁缓步踏至烛光下,挡在了小清身前。显然她是刚刚重获自由,尚有断开的铁铐挂在身上,来不及取下,但浑身气场中蓄满了怒意,软鞭剑再次挥出,又将侯五逼退几步。

   “唉,你还真是信得过我啊”

   鱼秋雁能觉察到少女正投来欣喜和安心的目光,心中略感羞愧。自己本以为得知了红鲤帮的埋伏,就不足为惧,却没想到他们竟请来了销声匿迹多年的钻天蜈蚣暗中偷袭,以至失手被擒;更没想到那两个仅仅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挣脱束缚后竟然还前来营救自己。

   回想起来,今天实在是心浮气躁,步步走错,愧对江湖前辈的身份。

   再看侯五,已是气急败坏,刚刚和小清交手,用尽了所有手段,那鱼秋雁可是全部看在眼里。如今失了先机,匕首被毁,连保命绝技都漏了底,真是山穷水尽。心慌之下,过没几招便落了下风

   正在这时,舷窗外忽然吵杂起来,有红鲤帮众正在喧闹

   “官兵!官兵!”

   两个飞贼闻听此言,如临天敌,皆是一怔,险些乱了手脚。旋即相互警戒着,分别贴到舷窗两边的阴影中偷眼张望

   只见广融渠外灯火通明,大队捕役高举火把,向一条条连舟赶来,那些舫中聚赌行淫的蛇鼠之辈正仓皇四散

   几个红鲤帮地头蛇想上前理论,却发觉这拨人有些面生,并非是常与他们勾结的本地捕快——竟像是北城来的差役,领头的是个衣冠赫奕的青年官员,手里还牵着一条大黄狗

   地痞不敢硬来,只得咋咋呼呼宣称自家是正经买卖,言语间暗示有当地官署相护,只求息事宁人。

   那人却只是微笑不语,随即几个身着翊天军铠的士兵从捕役中挤出,仿佛有什么要事急火攻心,个个怒目圆睁,唰啦一声抽出佩刀,明晃晃的刀刃抵在混混们胸口

   见此情形,地痞无赖哪还敢阻拦,个个连滚带爬奔逃而去

  

   “我的亲娘,你还真敢去惹这帮活阎王,找死也没这么个找法,老子不奉陪了”

   侯五见这阵仗,冷汗直流——小小飞贼落到捕快手中,尚可去蹲大牢,而在这帮京师禁军面前,被当场一刀砍死都不需要上报的。如今他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一个翻身跃出窗外,运起轻功就想借夜色逃遁

   “哪里逃!”

   只听一声断喝,一柄竹杆刺入夜空。若在平时,以侯五的轻功应该能够避开,可眼下他手忙脚乱,再加之刚刚运起功,冷不丁被打中胸口,破了功法。只见那钻天蜈蚣哀嚎着,从十丈高空坠入水中,十来个捕快立刻围了过来

  

   “哼,也算是罪有应得”

   鱼秋雁俯瞰着这家伙落汤鸡似的被捞上岸,心中全无怜悯。旋即听到蹬蹬蹬的急促脚步,原来是昭阳正飞奔上来,想必刚刚那一击正是出自她手

   “小清!小清!你没事吧!?”

   少女匆匆忙忙闯进顶舱,把杏儿送下船后,她担心同伴安危,立刻折返回来

   “放心,没有大碍。中了点穴术,过不了几刻自会好的”

   鱼秋雁望向小清,语气中带着歉意

   “唉,你们二人赶来相救,我先前却绑了你们,实在无颜以对”

   昭阳担忧地打量着同伴,见她浑身上下并未受伤,这才安下心来。又念起平日里盛家小姐的坏心眼,忽然想小小地捉弄一下

   “啊...倒也无妨,她喜欢这个”

   小清气恼地眨巴眨巴眼睛。这是目前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动作了,哪怕被五花大绑驷马攒蹄,好歹尚有稍微挣扎的余地。如今却是浑身上下连根手指都不能动弹分毫,偏偏五感倒是未受影响,仿佛戏台上的傀儡偶,只有任人摆布。这对于向来机敏的小清来说无异于折磨,她早已满心委屈,只盼点穴效力快些过去。

   鱼秋雁眼见官兵很快搜查过来了。对两位少女一拱手

   “今晚多亏二位才能化险为夷,只是以我的身份,实在不能久留,就此别过”

   “请等一下!”

   昭阳连忙拦住她

   “我们俩家里...有些特殊,刚刚又在登云楼又起了误会,如今也不想被翊天军撞上,不知前辈能否...”

   她望了望无法行动的小清,鱼秋雁会意,只得轻叹一声:

   “唉...明白了,带你们一程也无妨”

  

   南城,城墙哨楼

   孤寂的塔楼屹立在夜风之中,一侧是京师内城万千灯火,一侧是乡邻阡陌的炊烟袅袅。两边皆是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唯有中间这道宽阔的城墙,仿佛同它的职责一道被世人所遗忘。这座望楼的士兵开了小差,只留下了两个抓阄倒霉蛋例行巡查,全然未见一道黑影悄悄钻进空置的哨房。

   “亲眼所见,更是难堪,想不到堂堂京师城墙,竟有这样的漏洞”

   昭阳感叹道。这里本是是红鲤帮打点的出城门路,两人刚被鱼秋雁拎着一路至此。

   “过年嘛,倒也不必苛责。况且,我看这座百尺城墙摆在这,就算无人值守,寻常人等也无法逾越”

   鱼秋雁是江湖之人,并不关心军纪。

   “这次丢了金印,赵将军也该长个教训了”

   小清也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只是身子还有些僵硬

   “只可惜,这人颇有根基,想来不会像那临风县贪官一样被革职查办”

  

   “哦?这么说你们也听过那个故事?”

   鱼秋雁忽然问,见两位少女皆点头,又说道

   “那你们知道,其结局如何吗?”

   小清和昭阳面面相觑,这样的侠义故事往往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段落,没头没尾,也少有人去深究

   “临风县毗邻荥江,北面有一堤坝,维护之款被老县令贪墨,年久失修。新县官实情上报,却不得批复,最后自己变卖家财修缮,仍是杯水车薪。永临四十八年南府大雨,洪涝数十县,临风决堤,灾民无数。县令终被问斩”

   鱼秋雁娓娓道来,神色哀伤

   “我本以为为民除害,如今看来,倒是帮那老赃官金蝉脱壳了”

  

   “这...”

   两位少女哑然失声,人们从来只听演义中的风流潇洒,却未曾耳闻背后的收场如此狼藉

   “我见你们俩似乎心有向往,故此提醒,江湖之人大多身如浮萍,绝不像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自由快活。况且,天下安康,则游侠式微;江湖兴盛之时,庙堂之上必有祸殃。”

   鱼秋雁见两个小丫头都垂下脑袋,有些丧气。转念一想,对她们说这些话或许还是太早了,于是又安慰道

   “你二人小小年纪就识文断字,又能习武玩闹,足见家境安稳。世间之人皆为己活,有这样的幸运,当好自珍惜”

  

   女飞贼忽然停了下来,闪身贴到窗边,打眼观瞧,远远看见一队火把正在向这边靠近,头前正是方才广融渠畔那个牵黄狗的青年官员

   “见鬼了,这帮公差什么时候这么机警,竟能追到这里?”

   鱼秋雁大为惊讶

   “对了!”

   小清却一拍脑袋

   “前辈,你的外衣,上面沾了百凝香,他们这才一路追踪自此”

   “什么!?”

   鱼秋雁遥想起登云楼上那一箭,顿时恍然大悟

   “你这丫头,看来从始至终,我就没逃出你的手掌心啊”

  

   “唉,也不尽然,今天不少事情都超出预料,是我莽撞了...”

   小清老老实实地承认

  

   “这可没在夸你,不必谦虚”

   鱼秋雁郁闷道

  

   “无需担心,只要弃掉外袍,便可摆脱追捕了。另外...”

   小清说着,突然一把拉过昭阳

   “还有一事,需前辈帮忙,让我们也好交待...”

  

  

  

   差人们很快围住了望楼,火把通明。其中一人来前禀报道

   “章主事,四周都以部署妥当,随时可以进去拿人”

   刑部主事章和望向塔楼,思忖片刻

   “按兵不动,我一个人进去即可”

   “可是这...”

   “无需多虑,看好四周,等我命令。”

   说罢,章和牵起兴致勃勃的大黄狗,接过一盏灯笼,独自踏进了塔楼

   城墙望楼内设无数哨间,可供士兵换班休憩,存储物资之用,大黄狗嗅着地面,带着主人径直往上爬

   汪!呜汪!

   随着犬吠,章和推开了上层的一扇房门,穿堂夜风拂过,透过眼前正对的哨窗,正可见城外一轮明月高悬,稀稀拉拉飘着几盏天灯

   哨间内空无一人,一件外袍弃置于地,大黄狗开心地扑将过去,摇着尾巴嗅闻起来

   就在外袍旁边,放着一团古怪玩意儿,像是一袭旧布盖着什么东西,还在微微挣扎

   章和上前,一把掀开旧布——只见两位少女背靠背绑在一起,手脚皆被牢牢缚住,口中也塞了破布

   “怎么,盛家小姐也有失手的时候?”

   章和替她们取下堵口物,饶有兴致地问道,语气却好像不怎么意外

  

   “哼...不许取笑”

   小清皱着眉头回应,别过头去。大黄狗仿佛很熟识一般,又扑到了她怀中,蹭来蹭去

   “赵将军那边如何?”

   昭阳也问道,一边幽怨地打量着身上绳索

   “大发雷霆,还能怎样”

   章和耸了耸肩,语调略带讥讽

   “可那枚金印丢在酒楼,还是本该值守的时辰里,这真是万难解释,最后怕是得不了了之”

   “倒是我啊,大过年的满城跑,灯会都得没看,本想着抓住鱼秋雁也算立功一件,却闹成这样”

   “收获也不小啦,红鲤帮,侯五,还有顶上值守那两位”

   小清歪了歪脑袋

   “我们俩被绑在这,他们还真就一刻也不曾下来过,怕是早就醉倒了”

   “说得轻巧,都是要得罪人的啊...”

   章和叹息道

   “好啦,改天我定会赔礼,快帮我们松绑吧...”

  

   时至午夜,钟鼓齐鸣,这是昭告天下新年即至,天子与民同庆。霎时间,万千天灯升上夜空,其间最为夺目者,乃是一盏六十八瓣彩莲巨灯,正是自皇城太极阁升起

   “呵,排场一年胜过一年啊”

   玉母巷尾,盛家府邸。两位老友的密谈被这钟声打断,昭宏起身来到窗边,凭栏感叹道

   “不知不觉,已是这般年纪,犹记得上次灯会小聚,还是...”

   “永临四十一年,下南府归来,在举贤楼洗尘。”

   盛谦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对对,当时也是这般热闹,大伙儿都在,就连...”

   说到这儿,昭弘似有所感,换了话题

   “听宫里的消息...圣人病情,仍不见好转?”

   盛谦点了点头

   “太医令遍查医书古籍,也道是顽疾难愈,只能调养”

  

   “可我还听说,圣人久卧病榻,亦生心疾,常疑神疑鬼,或是无端动怒”

   “消息倒是灵通”

   盛谦没有否认

   “哼,如今的朝堂,闭耳塞听,则祸事难料,即便如我也得长个心眼啊”

   昭宏苦笑

   “他的性子,你我再了解不过,如今早已不似当年那般信任你了。所以...”

  

   “所以崔鹤一案,梁隍军镇,就该放任李焕处置?”

  

   “嗨,你为何总要和李焕作对?那崔鹤明明与你非亲非故,也不熟识。”

   昭宏觉得自己好心相劝,却不得理解,语气有些急切。他身为京师军户,对梁隍军的态度较为微妙。虽不会刻意对立,却也不愿平白无故帮忙,更何况,这还要冒着得罪当朝宰辅的风险。

  

   “你是不是觉得,我跟李焕作对,是在争权?”

   盛谦望向老友,目光忽然变得严厉

   “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你的志向如何,我再了解不过”

   昭宏连忙摆手道

   “但是,这一次我是真不明白,梁隍究竟有何好处,让你如此费心?”

  

   “呵,你身在军中...倒来问我”

   盛谦反问

   “若崔鹤案坐实,李焕必力主裁撤梁隍,届时京师有患如何保全?”

   “天子身边尚有翊天军,千戊卫,玄鸰卫等,城中及周遭大小舆情,皆可处理”

   “若有外敌大军攻城,又当如何?”

   “这...”

   昭宏一时哑然,并非他不知对策,而是这个提问太过离奇。京师北有天险,南接粮仓,四方皆是关隘强镇。在这心腹之地,怎会凭空生出一支“外敌”?

  

   “京师城墙,长逾百里,若真有强敌来犯,城中驻军数量远不足以御敌,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盛谦见他陷入沉默,又道

   “好吧,就假设...地里凭空钻出来这么一伙叛贼”

   昭宏无奈摇头

   “京师只需一边御敌,一边传令天下节度使进京勤王,最快半月即可抵达。普天之下,哪有叛军能与外疆四镇的精兵良将匹敌?”

   言及此处,戛然而止,昭弘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节度使...

   盛谦见对方脸色有变,便知他已猜到三分

  

   “北...还是南?”

   昭宏语气未变,心中却已翻覆。他并非没有想过此种可能性,只不过职位所限,他自觉这等大事,朝廷应当比自己看得更为长远,还是不要妄议为好。

  

   盛谦没有作答,只是推出一副卷宗,上面系着密封的线绳

   “前年查抄黑蟒会时,就已发现其非寻常帮派,各类黑市交易皆是掩饰,实际上暗中频繁往来于李相府邸和某外疆重镇的驻京代邸之间”

   “所以你看,并非是我故意找李焕的茬,是李相不会容我久居于世了啊”

   盛谦语调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谈一件无关的趣事

  

   昭弘呆呆地望着那副卷宗,想必其中就是那个让人不死不休的证据了。他太熟悉这位老友——绝不会屈于威势,反而针锋相对,当年剿灭黑蟒会时,硬是把庇护他们的朝廷官员全揪了出来,个个都和李焕关系密切。

   现在想来,倒是自己这个从军之人,渐渐变得患得患失,再不敢如当年南巡时那样以命相搏...

  

   自从,有了昭阳之后...

  

   “既然是机要,我就...不看了...”

   沉默良久,昭宏却并未翻开卷宗,只是撇开目光,低声道

  

   盛谦脸上闪过一瞬诧异,旋即又释然,只是苦笑道

   “也好,这样也好。我若出事,小清她...至少还有个照应”

  

   “亏你还记得”

   昭宏忿然道:

   “你满心装着天下,可曾替自己女儿想想?你替那家伙...咳...替圣人操了这么多年心,早已尽责。如今这般年纪,别再与朝堂作对了。乘着圣人还念些旧情致仕还乡,李焕便不敢动你,如此可保一家平安啊”

  

   “当年麟台取士,知遇之恩,我不可不报。如今圣人病重,难以明察,我领受监察之职,正到了用武之时。”

   盛谦却似乎并未动摇

   “况且今日不言,故能偏安,将来真有兵祸至,社稷崩毁之时,我等小家又怎可保全?”

  

   正在这时,院落外忽然传来银铃般的嬉闹声,想必是两位少女已经回来了

   昭弘无言以对,默然转身,目光落在刚刚踏进院落的女儿身上

   “惭愧,惭愧...”

  

   “好了,大过年的,别愁眉苦脸让孩子们看着了”

   盛谦却忽然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是在劝慰老友,还是自己:

   “大家与小家无法兼顾,人之常情。大丈夫能护其一,便无愧于心。你我选择不同,但我从未后悔当年结交。往后...珍重”

  

  

   两位少女步入中庭,却正好迎面遇上昭弘

   “咦?昭伯伯,这就要回去了吗?”

   “嗯...是啊。昭阳,该走了”

   老人心不在焉地答道,招呼昭阳来身边。小清敏锐地觉察到这位军人身上的气势好似乱了几分,目光闪躲着不愿看向自己

  

   真是古怪

   虽然好奇,但盛家小姐自不会唐突,只是礼貌地陪送客人

  

   “新年安康,改日再来玩呀”

   两位少女在门边依依惜别。小清目送着马车远去,慢慢闩上大门

   月光如水,寂寥的小院中四下无人,明明是最热闹的天河灯会,此刻一瞬,偏僻一隅,竟生出些许落寞。小清不喜欢这种感觉,拍了拍脸颊,便匆匆走向正堂。还好,有爹爹在那里。

  

   “哇,这一桌子菜一点没动啊”

   小清一眼见自己辛辛苦苦准备的晚餐,有些埋怨地望向父亲

   “嗯...抱歉抱歉,明天热一热再吃吧”

   盛谦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安慰女儿道

   “隔夜菜就不好吃了,可不许抱怨啊”

   小清嘟着嘴,撒娇似的坐到父亲怀中

   “好...好。小清亲手做的菜,我几时抱怨过?”

   盛谦慈爱地轻扶着小脑袋,起身抱着女儿来到院中

   又一批天灯伴着烟花升空,华美的霞光顿时驱散了月色清冷

   “今天,玩得可好?”

  

   “嗯嗯”

   小清依偎在父亲怀里,开心的点了点头

   “那就好。不过嘛,章和他平日里本就有公事要忙,你可别老去麻烦人家了”

   盛谦脸色中闪过一丝狡黠。少女先是一愣,随即耍赖似的埋下脑袋

   看来,小把戏还是逃不过父亲的法眼啊

   “若阿爷能陪我过年,定然不会这样去玩了”

   小清小声嘟囔着,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父亲的的公事,想必比自己的任性更重要吧

  

  

   ......

   现在想来,当时若能直言,是否会有不同?

   ......

  

  

   时光如箭,转眼已逝八年,京师的夜空,有一次迎来似曾相识的灯火。

   天正六年,京师岁末,酉正,青衣巷书文馆

   小月风尘仆仆地穿过一排排书架,自弘毅寺赶回城下,又马不停蹄地直奔这家书铺,一个时辰的奔波,妖族少女竟未感丝毫疲惫

   “永临五十三...五十四...”

   眼前这部书册,名曰《京兆事录》,是前朝一位致仕官员所著,载有历年朝堂大事,寥寥数笔,算不得什么机密

   少女指尖划过书页,多是例行封赏,官僚升迁调任,外使朝贡,祭祀社稷等等诸事,枯燥乏味

  

   书卷最后,是永临帝崩于五十五年春。天子崩殂,四海震荡,但在此之前,却还有一件大事值得记载:

  

   永临五十四年,梁隍兵变...

  

   纵使对人类朝纲尚不熟悉,妖族少女也明白这是何等严重之事。不过天下未起波澜,想必这伙人应当是被迅速镇压了吧

   忽然,一个名字映入眼帘

   盛谦...

   莫非,是小清的家人?

   小月连忙掌灯,细细看来

   台院知推侍御史盛谦,五月七日入梁隍营。翌日,兵变,乱兵纵抢十余里,卒于乱军之中。其行不明,着有司彻查,夺其官职,抚恤

   寥寥数语,小月却觉有血腥之气自纸上扑面而来,一阵晕眩。连忙又去批注中翻盛谦的详细——年龄,户籍,都对得上。如无意外,这定是小清的亲人...

   玉母巷尾,盛家宅邸破落如此

   妖族少有家庭之念,但小月却能理解何为失去至亲之痛。八年了,历年新春灯会,阖家团圆,可对孓然一身之人来说,是何等难熬...

   屏山烽火台前,那冲天的杀气,又究竟是指向何人?

   小月“啪”的合上书册,激起一片尘烟,不明之事还是太多,是时候去与昭阳会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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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https://www.pixiv.net/novel/series/1416071

  总之就是这俩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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